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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圣莲浊
第183-193章:童妍
烛火,在寂静的客房中投下一豆昏黄的光晕,将一道蜷缩在床榻角落的身影映照得有些模糊,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蝶。
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药草气息,那是白日里陈卓送来的,说是能安神助眠。
她鼻尖轻嗅,一丝几不可察的嗤笑在心底漾开——
安神?
她童妍何曾需要过这种凡俗的慰藉?
她真正需要的,是足以点燃枯燥长夜的、更惊心动魄的游戏。
“永明郡主,凌楚妃……”
一声极轻极轻的呢喃,如同情人耳语,又似毒蛇吐信,从那蜷缩的身影处逸散开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玩味与…近乎战栗的兴奋。
贡迦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以及他吐出那个名字时眼中燃烧的火焰,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滚石,在她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真是……胆大包天的和尚,敢将主意打到那位身上。
但也……足够有趣,不是吗?
若是真能将那位高高在上、光风霁月、被誉为景国最耀眼明珠的郡主拉下神坛,碾碎她那一身清辉……
那场面,光是想象,就足以让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血液里某种沉睡的因子在兴奋地苏醒。
这笔买卖,风险与收益在她心中疯狂博弈,如同两只最凶猛的蛊虫在彼此吞噬。
妙音魔教的未来,南疆那虚无缥缈的气数……
长老们沉重的期许如同无形的蛛网,试图将她牢牢束缚。
可比起那些沉闷的宿命,她更迷恋亲手拨弄命运丝线的快感,更享受掌控人心的乐趣。
比如……此刻在她指尖悄然流转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别人的……神韵。
刹那间,房间里的光影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那原本蜷缩的身影缓缓舒展开来,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花。
她站起身,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片清辉,勾勒出她此刻变化的轮廓。
先是,一阵几不可闻的骨骼错动声响起,细密如春蚕嚼叶。
她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纤细、柔弱,肩膀微微下沉,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担,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和深入骨髓的自卑。
眼神随之黯淡,水光潋滟,蓄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意,嘴唇微抿,残留着被欺辱后的委屈与无声的倔强。
“陈卓……我……我对不起你……我脏了……”
声音细若蚊蚋,破碎而哽咽,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绝望。
那神态,那语气,竟与不久前在清水别苑外那个失魂落魄的何薇薇别无二致!
甚至连那下意识微微护住小腹的动作,都模仿得分毫不差。
这点楚楚可怜的把戏,模仿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连她引以为基的《素阴采玄诀》都不需怎么运转。
光影再次流转,如水波荡漾。
那份令人窒息的柔弱瞬间褪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精明与干练。
身形似乎稍稍挺拔了些,线条变得更加利落,下颌微抬,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自信。
眼神变得锐利而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又狡黠地保持着距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
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浅笑,既有上位者的从容,又不失女性的魅力。
“陈院长,这天都的水深着呢,你可得小心,别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
语调轻快,带着一丝熟稔的调侃,隐隐透着关切,却又点到即止,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
这分明就是神监司那位智计百出、八面玲珑的美人掌司——沐颖!
她甚至连说话时,那习惯性用指尖轻叩桌面的小动作,都模仿得自然流畅。
呵,小聪明倒是不少,也算是个有趣的女人。
可惜这位美人掌司的格局还是小了些,比起真正的猎物,差得远了。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转变。
这一次,不仅仅是外在形态的模拟,更是内在气韵与能量场的深度拟态。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变得粘稠而沉重。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都随之骤然下降了几分,烛火的焰心都微微颤动。
那道身影再次发生着变化,如同最高明的画师在无形的画布上挥毫泼墨,勾勒出全新的神形。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她体内的骨骼发出了更加细密、更加玄奥的轻微爆鸣,如同最精密的玉石在悄然重组。
《缩骨错筋术》在她手中早已臻至化境,此刻更是运转到了极致。
原本略显单薄的少女身躯线条被拉伸、重塑,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黄金比例般的和谐与挺拔。
不是刻意的丰满诱惑,也不是过分的纤瘦羸弱,而是那种增一分则太腴、减一分则太柴的、恰到好处的清贵与优雅,仿佛每一寸都经过天地灵气的精心雕琢。
肌肤在瞬间被月华反复洗练,透出一种冷玉般的光泽,莹润细腻,不染凡尘。
而她的胸前,那原本可能只是符合少女身形的、略显青涩的曲线,此刻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这变化并非依靠外物填充的虚假,而是源自对自身气血、筋骨乃至真元的极致掌控。
《素阴采玄诀》作为妙音魔教至高的内修法门之一,赋予了她对身体细微之处超乎想象的控制力。
此刻,她以秘术催动气血,配合《缩骨错筋术》对筋骨皮肉的精准调整,那曲线便如同初春的蓓蕾般自然而然地绽放、隆起,形成一种饱满挺拔却绝不显俗艳、充满着生命力和圣洁美感的完美弧度。
为了更加完美的模仿,她还动用了少许秘制的“幻形膏”。
那以稀有蛊虫炼制的诡秘之物,涂抹后能在短时间内微调局部皮肉的质感与温度,使得这份变化连触感都无懈可击。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气质的彻底蜕变。
之前所有的或柔弱、或精明、或妩媚的气息,如同被狂风扫落的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早已镌刻进灵魂深处的清冷与高贵。
眼神变得如同万载寒潭,深不见底,却又在最幽深之处蕴藏着琉璃般纯净剔透的光彩,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淡漠疏离和一种不容任何凡俗力量亵渎的凛然威严。
一时间,房内气流都仿佛为之一静。
一种清冷孤傲、宛如雪山莲华般的气质自她身上弥散开来,几乎令人错觉此地灵气都为之凝聚。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甚至不需要任何刻意的动作,便自然散发出一种强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场域,让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
更令人惊异的是,她体内原本流转不休的、属于《素阴采玄诀》的阴柔诡秘、变幻莫测的真元流动方式,此刻竟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虽然其根基依旧是那部无上魔功,但她正以一种极其高明、极其耗费心神的方式,强行扭曲、模拟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与之性质几乎完全相反的能量运转轨迹。
那是一种纯净浩瀚如同星海、清圣庄严如同神谕、更带着一种蓬勃坚韧、生生不息、如同圣洁莲华于净水中缓缓绽放般的独特韵律!
这,正是那位永明郡主,凌楚妃,所修炼的无上功法——
无忧宫至高传承《圣莲濯》的真元特性!她竟然在尝试模拟凌楚妃的真元流动!
这无疑是一项极其大胆且凶险的尝试。
每一次模拟,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层层圣洁的光晕,试图窥探其核心的构造与可能的裂痕。
她心知肚明,这模拟还远谈不上完美。
如同隔着一层最薄的蝉翼去描摹精密的阵图,她能凭借《素阴采玄诀》那如同万花筒般变幻无穷的包容性和拟态特性,捕捉并复制出《圣莲濯》的“形”——
那份生生不息的流转感,那股清圣浩大的外在“意境”,甚至能让自身散发出的气息在短时间内与凌楚妃无限接近,足以以假乱真。
但对于《圣莲濯》最核心的“本质”——
那种源自无垢莲心、能够净化万物、洗涤尘垢、对一切阴邪之力有着天然克制的圣洁道韵。
她终究是隔了一层,无法真正触及和复制。
她模拟出的“圣莲之气”,更像是一件精心缝制的华美外袍,完美地掩盖了其下《素阴采玄诀》那幽深变幻的底色。
细细感知之下,便能发现那圣洁之下,始终潜藏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魔功本身的暗流,如同白玉之上难以磨灭的微瑕,昭示着这并非真正的纯净。
她缓缓抬手,模仿着记忆中凌楚妃可能会有的、那种带着天然疏离感的拂袖动作。
不仅仅是模仿姿态,她更是在体悟动作背后所蕴含的那种源自骨髓的骄傲与距离感——
这骄傲是真实的,还是刻意维持的?
这距离感是因为天性清冷,还是因为……害怕被触碰?
连指尖划过空气的弧度,她都力求精准,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属于凌楚妃本人习惯性的力道与节奏。
然后,她尝试着用凌楚妃那如同玉石相击般清冷、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声音开口,推演着某个未来可能发生的、需要她完美扮演的场景:
“陈卓,你……”
仅仅吐出三个字,她便微微蹙起了秀眉,流露出一种对自身作品不够完美的、近乎苛刻的不满意。
不仅仅是因为声音的模仿还欠缺一丝空灵,更是因为她发现,要模拟出凌楚妃说话时那种平静无波之下、可能隐藏着的复杂情绪是如此的困难。
不行……
还不够像。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不仅仅是声音和形态……
还有那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骄傲和纯粹……那种仿佛生来就站在云端、俯视一切的距离感……
以及,她真元中那股近乎‘道’的、难以言喻的韵律……
凌楚妃,果然不凡。
要骗过那个呆子或许不难,但若要在那最关键的时刻,骗过那些足够敏锐又真正了解她的人,还是不太够。
看来,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童妍眼底的红蝶轻轻扇动,闪烁着更加深沉和危险的光芒,需要更多的‘素材’……
需要更近距离地去观察,去解析,去更完美地‘复制’她的一切。
模仿凌楚妃,不仅仅是为了完成贡迦那个疯狂的计划,这本身……就是一场对‘完美’的挑战。
一种想要将最圣洁无瑕之物彻底复制、然后……再亲手将其染上自己色彩的、令人兴奋到战栗的乐趣。
心念电转间,她缓缓散去了模仿的姿态,身形如流水般恢复了原本娇俏玲珑的少女模样,房间里那股清冷高贵的气场也随之消散,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幻化从未发生过。
她赤着足,步履轻快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天玄书院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一个好奇的孩子在窥探着未知的世界。
良久,她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标志性的、天真无邪中暗藏着无尽算计的笑容。
“时间……差不多了。”
阿妍轻声自语,声音甜美如蜜糖,“该去……找我的好‘大哥哥’,好好说说我这‘孤苦无依’、惹人怜爱的处境了。”
……
落日的余晖将天玄书院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竹影婆娑,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陈卓刚从书院的议事厅出来,处理了一些关于下月文试选拔的琐碎事务。
他正准备返回清水别苑,却见前方竹林小径旁,一道素白的身影正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看着远处的夕阳,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是阿妍。
几日不见,她看起来确实“好”多了。
原本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虽然身形依旧单薄,但眉眼间那股病恹恹的气息已经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清澈,让她那双奇异的红蝶瞳眸在夕阳下显得更加剔透,也……更加难以捉摸。
她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陈卓,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略带羞怯和感激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微微低着头,声音细细软软的:
“大哥哥……陈卓大哥哥。”
陈卓停下脚步,看着她,语气平和地问道:“阿妍?你的身体好些了?”
“嗯!”
阿妍用力点了点头,抬起脸,眼睛亮晶亮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全然的感激。
“好多了!这几天感觉身上力气都回来了,也不怎么咳嗽了。都是……都是多亏了大哥哥你的照顾,还有书院收留我,不然阿妍……阿妍可能真的……”
她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圈微微一红,又连忙低下头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和茫然。
陈卓见她这副模样,心中那份因其他烦心事而起的郁结不由得稍稍散去几分,也生出些许安慰。
不管这少女来历如何,至少她现在看起来恢复了健康。
他刚想说几句让她好生休养的话,却听阿妍用一种带着恳求和不安的语气,低声说道:
“大哥哥……我……我的病好像是好了……”
她抬起头,眼神无助地看着陈卓,那双红蝶瞳眸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依赖,像一只即将被丢弃的小猫,“可是……可是我好了,就……是不是就该离开书院了?”
陈卓微微一怔。
阿妍见他不语,似乎更加慌乱了,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
“可、可我没地方去啊……我还是想不起家在哪里,也没有找到爹娘的消息……天都这么大,我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着,眼泪真的就滚落了下来,顺着她干净的小脸滑下,滴落在尘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副孤苦无依、泫然欲泣的模样,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
“大哥哥,”
她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陈卓的衣袖,仰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求求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多留些日子?就一点点时间,等我……等我找到一点点线索就好……”
似乎是怕陈卓立刻拒绝,她又连忙补充道,语气急切而真诚:
“我、我不会白吃白住的!我会干活!我可以帮着扫院子,可以去厨房帮忙洗菜,或者……或者我可以帮着抄书?我很会认字的!我什么活都肯干,只要能让我暂时有个地方待着,不被赶出去……”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肩膀微微耸动,看起来可怜极了。
陈卓看着她,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凌楚妃和沐颖的提醒犹在耳边.
他知道这少女身上疑点重重,绝非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但此刻看着她这副无助哭泣、苦苦哀求的模样,尤其是她最后那句“什么活都肯干,只要不被赶出去”,还是让他心头微微一软。
他确实答应过要帮她寻找家人线索。
虽然在她之前的只言片语中,似乎暗示着亲人零落,尤其是在他探病时得知,她那相依为命的娘亲也早已不在人世,让她几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寻找其他亲人的希望已是十分渺茫。
但承诺毕竟是承诺,自己若因此立刻将她打发走,不仅显得过于冷漠无情,也违背了他最初的许诺。
何况,让她这样一个几乎无依无靠、身世成谜的小姑娘独自流落天都……
一个孤苦伶仃、举目无亲的少女,若真在天都这繁华却也暗藏汹涌之地出了什么意外……
他恐怕难辞其咎,更会心中难安。
陈卓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无法做到完全的冷硬心肠。
“好了,别哭了。”
陈卓的声音放缓了些,“你既然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又暂时没有去处,书院也并非不容人之地。”
阿妍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
陈卓避开她过于依赖的目光,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条件:
“不过,书院终究是清修之地,规矩森严。你若想留下,不可随意走动喧哗,尤其不能打扰到其他先生和学子。我可以暂时让你在别苑外院帮着做些杂役的活计,换取食宿。”
他顿了顿,强调道:“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寻找家人的事情不能再拖延,我会让江鸣在有空时再帮你留意打探。”
“你自己也要多想想,看看能不能回忆起什么有用的线索,明白吗?”
“嗯嗯!明白了!谢谢大哥哥!谢谢大哥哥!”
阿妍几乎是立刻破涕为笑,用力地点着头,脸上洋溢着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喜悦。
她连忙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对着陈卓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清脆地保证道:
“大哥哥你放心!阿妍一定乖乖听话,努力干活,绝不给你添麻烦!我也会努力想家在哪里,一有线索就告诉你!”
那笑容纯真灿烂,仿佛刚才的哀伤从未存在过。
红蝶瞳眸中闪烁着如同星辰般的光芒,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得到了珍贵承诺、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的小姑娘。
陈卓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丝疑虑和不安并未完全消失,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你先回去歇着吧,明日我再安排具体事宜。”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继续向清水别苑走去。
阿妍站在原地,目送着陈卓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
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怔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平静。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依旧带着泪痕的脸颊,眼底深处,那对红色的蝶影,如同活物般,微不可察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目的,暂时达成了。
留在这里,她才能更近距离地观察他,了解他,也才能……更好地实施她接下来的计划。
至于家人?
这个词像一根沾了毒液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刺痛、憎恨、却又带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被彻底淹没的……眷恋的复杂涟漪。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弧度不再是纯粹的嘲讽或厌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苦涩,以及对某种已逝之物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脑海中,那些血腥、冰冷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家人?
童妍的心底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痛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是啊,家人……
是逼她杀父的推手,是利用她神女身份的工具,是让她看透世间虚伪的根源,是最终告诫她“别信任何人”的背影……
但……
似乎也是……那个在无数个冰冷的夜晚,唯一会为她盖上被子的人?
是那个在她因为练蛊失败而受伤时,会皱着眉头、笨拙地为她处理伤口的人?
是那个……将这串伴随她至今的红绳铃铛,系在她脚踝上的人……?
这些极其微弱的、几乎被血与恨彻底掩盖的记忆碎片,如同鬼魅般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带来一阵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忍受的刺痛。
她猛地闭上眼,强行将这些扰乱心绪的画面驱散。
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对过往一切的否定。
用“寻找家人”这个借口来博取陈卓的同情,是多么的讽刺,又是多么的……恰当。
就让他继续活在他那可笑的、关于“亲情”、“责任”的幻想里吧。
阿妍看着远处天玄书院的灯火,心中那份因为回忆而起的波澜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算计和冷酷的掌控欲。
她绝不会像她母亲那样,最终落得被人毒杀的下场。
她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所有人的命运。
陈卓……他那份或许真实的善良,在他自己看来是美德,在她眼中,只会是……最好利用的、通往她目标的踏脚石。
阿妍重新调整了脸上的表情。
那份天真无邪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仿佛刚才内心那场激烈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然后,她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临时安置她的客房方向走去。
……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一辆低调的青帷小轿停在了书院侧门不远处,车帘掀开,走下一位身着素雅水蓝色长裙的女子。
她依旧以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顾盼之间,流露出一种沉静而内敛的风华。
花满楼的花魁,苏秀。
她今日前来,是依约探望陈卓。
就在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准备向书院门口走去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略显仓惶的身影,正从书院相反的方向快步走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并不起眼的布裙,头上简单地挽着发髻。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似乎急于离开此地,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憔悴和……一种仿佛做了亏心事般的慌张。
苏秀的目光在那女子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女子的身形轮廓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猛地抬起头,与苏秀的目光短暂相触。
只是一眼,那女子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几乎是立刻转过头,加快了脚步,近乎是小跑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道的拐角。
正是偷偷前来探望陈卓、又不敢真正靠近的何薇薇。
她自然认得这位名动天都的花魁苏秀,更害怕自己的身份和如今的处境被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与陈卓可能有关联的人。
苏秀看着那仓惶逃离的背影,秀眉微蹙,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怪异感。
这女子……反应未免也太大了些。
不过,她并未深究,只当是对方性子胆怯或是认错了人。
她定了定神,重新迈步,走向天玄书院的大门。
通报之后,苏秀被一名青衣学子恭敬地引入了清水别苑。
到了别苑门口,学子却停下脚步,歉然道:“苏姑娘,陈院长眼下正在午休静养,吩咐过不许打扰。还请您在此稍候片刻。”
苏秀闻言,微微颔首,表示理解:“无妨,陈公子身体要紧,我在此等候便是。”
她心中记挂着陈卓在北阙山所受的伤势,虽听闻已无大碍,但终究放心不下,今日前来,本就是以探望为主要目的。
苏秀并未显露任何不耐,只是寻了院中一处石凳静静坐下,目光落在庭院中那几丛修竹上,心思却不由得飘远。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紧闭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陈卓略带歉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似乎刚刚醒转,眼神尚带一丝惺忪,见到等候在院中的苏秀,脸上立刻露出过意不去的神色。
“苏姑娘,让你久等了,实在抱歉。”陈卓快步走下台阶,拱手道。
苏秀连忙起身还礼,轻纱后的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陈公子言重了,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公子清修了。”
她目光关切地上下打量了陈卓一番,见他气色尚可,行动也无异样,心中稍安,柔声问道:“公子北阙山之伤,如今可大好了?”
陈卓感受到她真切的关怀,心中微暖,点头道:“劳苏姑娘挂心,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并无大碍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即语气带着几分真诚道,“说来也巧,我正想着这几日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便去花满楼寻姑娘,没想到姑娘今日便来了。”
苏秀闻言,眼波微动,却没有顺着他的话问他找自己何事,反而微微欠身,郑重地说道:
“陈公子,得知公子伤势好转,奴家便放心了。今日前来,一是探望公子,二是特为感谢公子。”
陈卓微怔:“感谢?”
“是。”
苏秀颔首,清澈的眼眸中带着真挚的感激,“天玄书院已于昨日正式张榜,将于下月初举办文试,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广纳贤才。”
“如此石破天惊之举,能在这风口浪尖之时力排众议推行,奴家思来想去,除了陈公子您这位新任的客座院长,怕是再无他人有此魄力与能量了。”
陈卓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亮眼眸,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这位花魁的敏锐与聪慧。
他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道:“苏姑娘过誉了。书院本就该是传道授业、选贤任能之地,如此做法,亦是应有之义。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略尽绵力罢了。”
顿了顿,他看向苏秀,语气带着鼓励:“苏姑娘才情冠绝江南,此次文试,正可一展所长。”
“你只需安心准备,届时尽情发挥便是。至于其他……无需顾虑太多,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他没有明说会如何处理,但那平静的语气中,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苏秀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自杨兰兰事发,花满楼风雨飘摇,她身处漩涡中心,看似风光依旧,实则步步维艰,早已尝遍人情冷暖。
陈卓这番话,看似平淡,却无疑是给了她最需要、也最实在的承诺和支撑。
她再次深深地、郑重地对着陈卓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陈公子高义,大恩不言谢。奴家……铭记在心。”
直起身子后,苏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她抬起头,迎上陈卓的目光,眼神变得异常认真。
“陈公子,”她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轻柔,却字字清晰,“奴家今日前来,探望与道谢之外,还有一事……或许对公子寻找天玄宫覆灭的真相,能有些许助益。”
陈卓闻言,精神猛地一振,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苏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家父……前朝礼部尚书苏桓,在临终前,曾与我说过一些关于当年天玄宫覆灭的秘闻……”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那些沉重而危险的往事,声音压得更低:
“家父说,当年天玄宫并非毁于一场简单的内乱或外敌入侵,其背后牵扯极深,甚至……与皇室某些禁忌有关。”
“他说,有一部分无法被彻底销毁的、关于覆灭真相的‘证据’或‘线索’,就被秘密地隐藏在了……”
她的目光变得凝重无比,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一个令陈卓心头剧震的名字:
“……废弃的前朝皇宫,骊宫之中。”
骊宫!那个早已荒废多年,传说中鬼魅横行、禁制重重的皇家禁地!
陈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出于一份善意和对人才的爱惜,想要帮助苏秀摆脱困境,竟然能得到如此惊人的、关乎天玄宫覆灭真相的核心线索!
“不过,”
苏秀见他神色震动,立刻又补充道,语气充满了担忧和郑重,“陈公子,家父也再三叮嘱,骊宫绝非善地!那里不仅布满了前朝遗留的、无数极其歹毒危险的禁制阵法,而且……”
“若是那里真的藏有什么让当今皇室都忌惮、无法彻底销毁的真相,他们绝不可能放任不管!”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严肃:“这么多年过去,骊宫内部恐怕早已被皇宫方面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甚至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公子若是想去探查,务必……务必三思而后行,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陈卓听着苏秀的分析和劝告,心中那份最初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
他知道苏秀所言非虚,此事关系重大,绝非他现在可以冲动行事的。
他对着苏秀,再次郑重地拱手行礼,语气诚恳:“苏姑娘,此消息对陈某而言,干系重大,恩同再造!陈某感激不尽!”
苏秀微微摇头,轻声道:“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又肯为奴家这般罪臣之后谋划前路,奴家所能回报者,唯有此残存秘闻而已。只望公子……一切小心为上。”
……
送走了苏秀,清水别苑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陈卓独自回到书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起书卷研读,或是开始处理书院的事务。
而是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投向院外那几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修竹,思绪却早已飘向了遥远的过去,以及那个刚刚被苏秀提及的、充满了不祥与禁忌的名字——
骊宫。
废弃的前朝皇宫……天玄宫覆灭的部分真相,竟然隐藏在那里?
苏秀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波,久久无法平息。
天玄宫的覆灭,一直是他心中最深沉的痛,也是他踏入修行之路、苦苦追寻力量的根源之一。
十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但得到的,却总是零星的碎片、矛盾的说辞,以及……更多的谜团。
他想起了那次入宫面圣。
皇帝凌云,那个曾经在他年少记忆中留下复杂印记的男人,那个最终坐稳了龙椅的九五之尊,在那次看似推心置腹的长谈中,向他揭开了一角惊人的内幕。
长兴宫兵变……神秘刺客……父亲陈尚泽为救驾而与强敌两败俱伤,最终不治身亡……
凌云将一切归咎于一个名为“天隐门”的古老隐世宗门,并暗示天隐门内部的分裂与争斗,是当年那场看似皇室内斗的兵变背后真正的推手。
他还提及,自己的母亲,似乎就出身于天隐门的其中一脉……
而那个突然出现的、本该早已随着天玄宫一同消逝的太上长老魏无道,则印证了凌云的部分说法,声称自己与皇帝合作,十年来一直在暗中追查当年的真相……
当时,凌云和魏无道的话语,确实解答了他心中部分的疑惑。
比如父亲为何会在不愿插手皇室争斗的情况下最终出手救驾,比如为何强大的父亲会突然重伤不治。
但……那真的是全部的真相吗?
陈卓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紧。
他回想起当时凌云讲述这一切时的神态——
那看似真诚的追忆,那恰到好处的感慨,那对父亲“社稷之臣”的赞誉,以及提及天隐门时那难以掩饰的怒意和忌惮……
一切似乎都那么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还有魏无道,这位曾经在天玄宫地位尊崇的太上长老,他的出现本身就充满了疑点。
为何他能在天玄宫覆灭后销声匿迹十年,又恰好在自己得到天离剑、重回天都之时,与皇帝一同出现,并顺理成章地成为重建后的“天玄书院”的实际掌权者?
他这十年,真的是在与皇帝一同追查真相吗?
还是……另有图谋?
凌云说,父亲当年是为了阻止景国陷入战乱才出手救他。
这一点,陈卓愿意相信,因为那符合他记忆中父亲的形象。
但关于那个神秘刺客……
真的只是天隐门另一脉派来刺杀皇帝的吗?
为何目标是皇帝,最终却是与他父亲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这其中是否还有更深的隐情?
凌云声称刺客当场化为飞灰,尸骨无存,这是否也是事实?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还有天隐门……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事件之上。
凌云将其描述为幕后黑手,操纵一切。
但一个如此古老而强大的宗门,若真想颠覆景国皇权,为何要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他们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内部派系的争斗吗?
母亲那一脉,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姨母白洛华所隐瞒的,关于自己特殊血脉的秘密,是否也与这天隐门息息相关?
凌云重建天玄书院,声称是为了接续传承、广纳贤才、召回旧人……
这听起来冠冕堂皇,但陈卓总觉得,这背后必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政治考量。是为了掌控这股曾经属于天玄宫的力量?
是为了借此引出天隐门的线索?
还是为了……平衡朝中其他的势力?
一个个疑问如同藤蔓般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越发觉得,凌云和魏无道所讲述的那个“真相”,或许……仅仅是他们希望自己相信的“版本”而已。
其中必然有真话,但也绝对掺杂了刻意的引导、隐瞒,甚至可能是……谎言。
而现在,苏秀带来的关于“骊宫”的消息,无疑为这团迷雾投入了一束微弱却又极具指向性的光。
如果天玄宫覆灭的真相,真的有一部分被隐藏在骊宫……
那就意味着,当年的事件,可能比凌云所描述的更加复杂,牵扯到的层面也更深,甚至可能深到连当今皇帝都感到棘手,无法彻底抹除痕迹,只能将其封存在那座废弃的禁地之中!
这是否意味着,凌云关于“天隐门是幕后黑手”的说法,可能并不完全准确?
陈卓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桌上轻轻敲击着。
苏秀的提醒是对的。
骊宫,绝非善地。
那里必然危机四伏,不仅有前朝遗留的禁制,更有当今皇室布下的天罗地网。
贸然闯入,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那里却可能藏着他追寻了十年的答案。
这个诱惑太大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
自己的实力虽然有所精进,但在天都这潭深水中,依然算不得顶尖。
无论是皇帝凌云、深不可测的魏无道、还是那个神秘莫测、不知是敌是友的天隐门,都不是他现在能够轻易挑战的。
当务之急,还是提升实力,稳固在天玄书院的根基,同时……小心地收集更多关于骊宫和天隐门的信息。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亲自踏入那座禁忌的宫殿,去揭开那层层叠叠的迷雾。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多的准备,以及……更强大的力量。
……
距离那日在清水别苑外与凌楚妃的尴尬相遇,转眼已过去半月。
这半个月里,何薇薇的心境如同在冰火两重天中反复煎熬。
凌楚妃当日的言语,虽未带苛责,甚至隐隐透出几分理解,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更加汹涌的波澜。
那位郡主越是显得清醒、理智,甚至“大度”,便越是反衬出她自身的狼狈、卑微与无助。
她愈发觉得自己肮脏,如同阴沟里的污泥,与陈卓那如同日月清辉般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依旧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似乎也能从那熟悉的身影中汲取一丝微弱的、赖以生存的慰藉。
但同时,强烈的自卑和负罪感又让她如同惊弓之鸟,不敢让陈卓发现自己的存在。
她愈发觉得自己肮脏、卑微,如同阴沟里的污泥,与陈卓那如同日月清辉般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依旧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似乎也能从那熟悉的身影中汲取一丝微弱的、赖以生存的慰藉。
但同时,强烈的自卑和负罪感又让她如同惊弓之鸟,不敢让陈卓发现自己的存在。
这半个月来,陈卓似乎……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何薇薇每次鼓足勇气,偷偷将精心准备的、有助于他恢复伤势的药膳或安神的汤羹,趁着清晨或深夜无人之际,悄悄放在清水别苑门口的石阶上,然后便立刻如同做贼般逃离。
而那些食盒,第二天总会准时消失。
或许是凌楚妃真的信守了那日“不会多言”的承诺,从未向陈卓提及她的出现。
何薇薇只能这样猜测,心中对那位郡主的情感也愈发复杂,有感激,有嫉妒,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
至于陈卓那边,他似乎……下意识地将这些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食盒,当成了同样关心他伤势的凌楚妃送来的。
毕竟,凌楚妃之前也曾多次前来探望,偶尔也会带来些无忧宫的珍稀药材或点心。
加上他近来心思繁杂,既要处理书院事务,又要思索天玄宫的旧事,对于这些细枝末节并未深究。
有时拿到食盒,闻到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滋味,他甚至会心中微暖,想着“郡主有心了”,却从未怀疑过这背后另有其人。
这份阴差阳错的误会,如同又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何薇薇与他隔绝得更远。
而这一切,都被一双隐藏在暗处的、闪烁着奇异红蝶光芒的眼睛,尽收眼底。
阿妍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猎手,耐心地观察着她的“猎物”们。
她自然发现了何薇薇这如同飞蛾扑火般、既渴望又恐惧的矛盾行为。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她恰到好处的“推波助澜”。
最初几次,何薇薇鼓起勇气来到清水别苑附近,却总是来得不巧。
有时是恰好撞见陈卓正在院中练剑或与人交谈,并非她期望的“休息”时段;有时,她甚至能远远地瞥见那位清冷高贵的永明郡主的身影就在别苑之内,这让她更是心头一紧,立刻如同受惊般远远退开,连靠近都不敢。
屡次的“不巧”让她愈发沮丧和无助,只能如同孤魂野鬼般,在别苑外围徘徊,踟蹰不前,既不敢靠近,又不舍离去。
直到某一天,当何薇薇又一次因为看到凌楚妃的马车停在别苑门口而失落地准备离开时,她在附近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偶遇”了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看起来天真无邪的阿妍。
阿妍看到何薇薇那副失魂落魄、泫然欲泣的样子,立刻跑了过来,仰着小脸,用她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何薇薇,歪着头,好奇地问:
“大姐姐,你又来找陈卓大哥哥吗?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呀?是不是……又没见到他?”
何薇薇被她说中心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窘迫,低声嗫喏道:“没……没什么……”
阿妍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善解人意地凑近,压低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大姐姐,你是不是怕进去打扰到大哥哥,或者……怕碰到不想见的人呀?”
她眨了眨眼睛,不等何薇薇回答,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临河茶楼,语气轻快地说:
“其实呀,想看大哥哥,也不一定非要到门口的。你看那边那个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清水别苑的院子呢!我有次跟江鸣哥哥去喝茶,偷偷看过哦,看得可清楚了!大哥哥要是出来练剑或者晒太阳,都能看见呢!”
她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指着另一个方向:“还有还有,那边那棵大榕树,长得可高了!爬上去的话,视野也特别好,能看到别苑一小半的地方呢!不过那个有点难爬,大姐姐你要是想去,可得小心点。”
阿妍说完,还对着何薇薇甜甜一笑,仿佛真的只是在热心地为这位看起来很伤心的大姐姐出主意,帮她解决“想见又不敢见”的烦恼。
就这样,在童妍一次次看似“天真”、“无意”,实则精准地利用了何薇薇的心理弱点和窥探欲望的“引导”下,何薇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开始从那些由阿妍“无意中”指出的、绝佳的、隐蔽的视角,“安全”地窥视着那个她日思夜想却又不敢靠近的人。
她看到了。
看到了清晨的阳光下,陈卓一丝不苟地演练着那些她无比熟悉的剑招,身姿挺拔,眼神专注,汗水沿着他坚毅的下颌滑落……一如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看到了午后,凌楚妃偶尔会带着清冷的仪态造访别苑,与陈卓并肩坐在石桌旁,低声交谈着什么。有时是讨论书院的事务,有时只是静静地品茶。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个清冷如月,一个温润如玉,竟是……那般的和谐,那般的……般配。
何薇薇的心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她甚至还曾见过一次,那位同样美艳绝伦、气场强大的神监司美人掌司——沐颖,也出现在了清水别苑。
虽然只是短暂的停留,似乎在交代着什么公事,但何薇薇却敏锐地从沐颖看向陈卓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隐藏在戏谑和公事公办之下的……特殊情愫。
那种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女子看向心悦之人时才会有的光彩。
每一次的窥视,都像是在何薇薇本就脆弱不堪的心上又添上了一道新的伤口。
她看到了陈卓的成长与变化,看到了他身边围绕着的那些光芒万丈、无论身份、容貌还是才情都远胜于她的优秀女子。
凌楚妃的高贵清冷、智计无双,与陈卓并肩而立时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
沐颖的明艳照人、手握权柄,看向陈卓时那隐藏不住的欣赏与特殊。
而她自己呢?
何薇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裙,摸了摸自己日益显怀、象征着耻辱与罪孽的小腹,再想到自己那卑微不堪的处境……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觉得自己就像阴暗角落里的一粒尘埃,甚至连仰望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她怎么配得上他?
她拿什么去和那些女子相比?
她连站在他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我……配不上他……”
何薇薇蜷缩在隐蔽的角落,无声地啜泣着,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之中,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愈发觉得自己肮脏,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仅玷污了自己,也玷污了那份曾经纯洁美好的感情。
不远处,童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漠然和……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何薇薇的这份近乎自虐般的“善良”和“自我牺牲”精神,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被人如此利用和伤害,甚至怀上了仇人的孩子,却还在为所谓的“配不上”而痛苦挣扎?
还在固守着那份可笑的“纯洁”观念?甚至在面对她这位“情敌”时,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怨恨,反而更多的是自卑?
这简直……太有趣了!
童妍原本的目标很简单——拆散陈卓和凌楚妃这对在她看来碍眼无比的“命定鸳鸯”。
看着他们反目成仇,看着那个看似正直的陈卓为情所困、道心崩溃,看着那个高贵的郡主跌落凡尘、染上污秽……这本该是多么精彩绝伦的戏码!
但现在,她发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有趣。
陈卓这个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身上似乎隐藏着某种秘密,某种……让她体内的《素阴采玄诀》都隐隐感到渴望和悸动的玄妙力量。
那次为她探病时,他渡入她体内的那股看似温和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真元,对她压制体内某些隐患、甚至提升修为都有着意想不到的裨益!
这让她对陈卓的兴趣,不再仅仅是“玩弄”和“破坏”,更多了一层……想要探究和利用的欲望。
而何薇薇……这个可怜又可笑的女人,她的这份“善良”和“脆弱”,简直就是送到她手边最好的、用来对付陈卓的武器!
童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好胜心被彻底点燃。
她要看看,这份可笑的“善良”到底能支撑多久。她要一点点地,将何薇薇推向更深的绝望,让她彻底认清现实,让她在痛苦中扭曲、沉沦……
然后,再利用她的绝望,去狠狠地撕裂陈卓那颗看似坚韧的心!
……
这是何薇薇第五次来到清水别苑附近。
食盒里面是她花费了一上午心血、精心炖煮的药膳。
汤色清亮,香气四溢,每一味药材都是她跑遍了天都药铺才寻来的、最有助于温养气血、固本培元的上品。
她知道陈卓之前的伤势虽有好转,但根基受损,仍需细心调理。
她将食盒放在了那棵熟悉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像以往一样,准备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悄悄送过去。
可这一次,她似乎比以往更加犹豫和不安。
这半个月的暗中窥视,让她对陈卓身边的人和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让她内心的自卑感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与他之间,早已隔了万水千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她心绪不宁、患得患失之际,那个总能“恰好”出现的身影又一次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她身边。
“大姐姐,你又给陈卓大哥哥送好吃的来啦?”
阿妍歪着头,看着石凳上的食盒,鼻子还夸张地嗅了嗅,“哇,好香啊!大姐姐你对大哥哥真好!”
何薇薇被她直白的话语说得脸上一红,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他之前受了伤,需要好好补补。”
阿妍凑近了些,看着何薇薇那依旧带着愁容的脸,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不解:
“大姐姐,你为什么总是偷偷摸摸的呀?你明明这么关心大哥哥,为他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难道……难道默默地付出,不求回报,才是真正的喜欢吗?”
这番话,看似天真,却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了何薇薇心中某个最柔软、也最坚持的角落。
是啊,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他了,所以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远远地表达着自己那份卑微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关切?
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还固守着某种近乎执拗的信念——
真正的爱,就应该是无私的,是奉献的,是不求回报的?
哪怕自己已经跌落尘埃,也要将心中那份最纯粹的感情,小心翼翼地守护好,不让它沾染上任何功利和不堪?
她看着阿妍那双清澈见底、不染尘埃的红蝶瞳眸,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
想要倾诉的冲动。
她仿佛在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曾经可能拥有的、早已失落的纯净。
何薇薇缓缓蹲下身,与阿妍平视,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悲伤的温柔,轻轻抚摸着阿妍柔软的发顶,声音沙哑的说:
“阿妍……或许……或许是因为,姐姐觉得,能够为自己喜欢的人默默做一些事情,看着他好好的,即使他永远不知道,也是一种……一种幸福吧。”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自我牺牲般的释然:
“有些感情,或许注定无法开花结果。但只要那份心意是真诚的,是干净的,是愿意为了对方而奉献一切,甚至是牺牲自己的……那它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不是吗?”
“奉献”……“牺牲”……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童妍的灵魂深处。
刹那间,无数冰冷、血腥的碎片记忆如同挣脱了囚笼的毒蛇,嘶吼着缠绕上她的意识。
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岁那年,冰冷的石桌抵着她的胸口,母亲的脸庞扭曲而狂热,那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棱:
“刺下去!神女的宿命,就是用至亲的血来祭奠南疆的希望!”
而父亲倒在血泊里,看向她的眼神,是绝望,还是……那该死的、让她作呕的“奉献”期许?
六岁的滚烫祭坛在她脚下燃烧,大地干裂,村民的脸庞是贪婪与鄙夷的扭曲混合体,他们的唾骂如同最锋利的石子:“假的!这点雨算什么牺牲?!”
她赤裸的、流血的双脚,在无尽的嘲笑中蹒跚,那时她问自己,神女的意义,难道就是成为被榨干最后一滴血还要被唾弃的祭品?
八岁,那块沾了血的糖果似乎还带着伪善的甜腻,正道宗主慈悲的面孔背后,是瓜分着魔教村庄血腥赃物的狂欢。
“为了天下苍生,”他曾温和地说,“牺牲小我,是为你好。”
她用蛊虫回应了这份“好意”,看着满门化作枯骨,只觉得那所谓的“仁义”比毒药更令人反胃。
最后定格的,是十二岁那年,母亲冰冷的手指紧紧抓住她,临终的低喃如同诅咒般烙印在她耳边:
“妍儿……别信……奉献和牺牲,都是骗局……”
随后,是长老们虚伪的加冕礼,和那个多管闲事的侠士……
他眼中最后那丝怜悯,在她的反手一击中,与鲜血一同喷溅……
“恭迎圣女,您的牺牲将光耀万代!”
那声音,至今仍在她耳边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最深处彻底炸裂!
将那些虚伪的、染血的“圣洁”、“奉献”、“牺牲”炸得粉碎!
这些词语,是她童年所有噩梦的注脚!
是包裹着背叛、利用、血腥和绝望的糖衣!是她早已唾弃到骨子里、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垃圾!
而现在,眼前这个愚蠢、可怜、深陷在自我感动泥沼中的女人,竟然还在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推崇着这些?!
还在用这种可笑的道德枷锁,捆绑着自己那卑微的懦弱?!
一股难以遏制的、混合着极致厌恶、暴虐杀意和扭曲破坏欲的黑色火焰,瞬间从童妍心底最深处疯狂地升腾、燃烧!
她要撕碎这份虚伪!
她要玷污这份可笑的“圣洁”!她要让这个女人亲身体验一下,所谓的“奉献”和“牺牲”背后,往往是更深的痛苦和绝望!
更何况……童妍眼底的红蝶瞳影疯狂扇动,闪烁着妖异而冰冷的光芒,陈卓……那个让她越来越感兴趣的男人……他似乎……很在意这个女人的“纯洁”和“善良”?
那么,如果将这份“纯洁”彻底碾碎,将这份“善良”彻底扭曲……
陈卓那颗看似坚定的道心,又会受到怎样的冲击呢?那痛苦挣扎的样子,一定……非常有趣吧?
同时,若是能让何薇薇彻底“堕落”,或许……还能更方便地利用她,去接近陈卓,获取他身上那股对她修炼大有裨益的玄妙力量……
一个更加阴毒、更加一石数鸟的计划,在童妍的脑海中瞬间成型。
她维持着脸上那份天真无邪的表情,甚至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显得更加“纯澈”,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何薇薇的手,用一种带着崇拜和感动的语气说道:
“大姐姐……你真好……你说的对,能为喜欢的人默默付出,一定很幸福……”
就在两人指尖相触的那一瞬间,一只几乎微不可察、通体近乎透明、如同芥子般细小的蛊虫,悄无声息地、如同拥有生命般,顺着童妍的指尖,钻入了何薇薇的皮肤之下,瞬间消失无踪。
这正是妙音魔教秘传的一种极其阴毒的复合型蛊毒——“蜃楼幻情蛊”。
此蛊潜伏期极长,初期只会让中蛊者感到身体逐渐虚弱不适,如同寻常风寒,难以察觉。
一旦在特定时机爆发,便会引发强烈的、难以抑制的催情效果,同时,更可怕的是,它能干扰中蛊者的神识,制造出极其逼真、真假难辨的幻觉!
让中蛊者在情欲焚身的状态下,将眼前之人错认为心中最渴望的对象,做出种种身不由己、清醒后追悔莫及之事!
这后劲爆发的时机可以被施蛊者精准操控,其隐蔽性和操作空间之大,简直是为了此刻的计划量身定做!
做完这一切,童妍松开手,依旧用那双清澈如初的红蝶瞳眸望着何薇薇,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那是没有丝毫杂念、全然专注于“游戏”本身的清澈眼神。
如同一个天真的孩童,正全神贯注地、兴致勃勃地进行着某种在她看来充满了乐趣、实则残忍无比的游戏。
这种纯澈并非源于善良或单纯,而是她对自身那扭曲信念。
戏弄人性、见证丑恶的极度执着与纯粹投入。
这种“纯净”的恶在她眼中自然流露,落在不明真相的何薇薇眼中,却与寻常孩童的天真无邪毫无二致。
“大姐姐,”
阿妍的声音依旧甜美,“你快去吧,我看大哥哥好像快要出来了呢!别让他等急了哦!”
她还俏皮地对着何薇薇眨了眨眼睛,然后蹦蹦跳跳地转身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热心肠的小妹妹。
何薇薇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那份因倾诉而产生的些许慰藉尚未完全散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的种种复杂情绪,再次看了一眼石凳上的食盒,又望了望清水别苑的方向,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还是……再等等吧。等天色再晚一些,等确定他真的休息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食盒重新盖好,提起,然后转身,如同以往一样,选择了一条更僻静的小路,朝着陆金风府邸的方向走去。
然而,这一次,在她转身离开后不久,一种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开始悄然在她体内弥漫开来。
起初,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感,比往常因为心事重重而感到的疲惫更加沉重,仿佛连抬起脚步都变得有些吃力。
她以为是自己刚才情绪波动太大,又蹲下和阿妍说了会儿话,有些脱力了,并未在意。
但随着她一步步走回陆府别院,那种不适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明显。
何薇薇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沉重,四肢也隐隐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酸软。
更奇怪的是,心里似乎也莫名地烦躁起来,像是有一团无名火在轻轻地烧着,让她难以像往常一样沉静下来。
回到自己暂住的那个冷清的小院,关上房门,将食盒放在桌上后,何薇薇终于支撑不住,有些虚脱地坐倒在床沿。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并不烫。
但那种从内而外透出的疲惫和烦躁感,却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
“怎么回事……今天感觉……特别累……”
何薇薇轻声自语,秀眉微蹙。
她将这归咎于连日来的忧思、睡眠不足以及刚才与阿妍交谈时的情绪起伏。
想到自己还怀着身孕,她不敢大意,决定先喝些之前备下的安神补气的药汤调理一下。
她走到房间角落的小药炉旁,那里还温着小半锅她早上为自己准备的、用来缓解孕期不适和心绪不宁的汤药。
药汤呈浅褐色,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她给自己盛了一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药汤温热,顺着喉咙滑下,似乎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暖意。
喝完药后,她感觉那股烦躁感似乎被稍稍压下去了一些,但身体的疲惫和沉重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她躺回床上休息,希望能睡一会儿,让药力发挥作用,将这点不适驱散。
但她并不知道,那只被悄然种下的“蜃楼幻情蛊”,其效果远非这些普通的安神补气药汤所能缓解。
蛊虫已经开始在她的血脉中悄然潜伏、滋生,如同最隐蔽的毒藤,正一点点地缠绕上她的身体与神识。
她喝下的那碗药,非但没能起到真正的作用,反而可能因为温热的药性,在无形中为蛊虫的初步蔓延提供了一丝助力,让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感觉愈发昏沉……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房间内,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
……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天都城的青石板路,街道上人声鼎沸,叫卖声、车马声此起彼伏。
一个荆钗布裙、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蹲在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稀疏地放着几束略显蔫吧的野菊花。
她低着头,手指笨拙地整理着花束,似乎生意并不怎么好,脸上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愁苦。
她便是童妍,此刻已收敛了那双异色的红蝶瞳眸,看起来与街边那些为生计奔波的贫家少女别无二致。
她的摊位选得很有讲究,恰好在一个几条巷道的交汇口,不远处就是一家相府下人常来采买布匹绸缎的铺子。
她看似专注于整理那些不值钱的野花,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准的猎鹰,悄然扫视着过往的行人。
她在等待。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口——
那是左相府里颇有脸面的张管事,身着体面的青色直裰,正带着两个小厮,似乎刚从绸缎铺里出来,手里还拿着几个包裹。
张管事神态倨傲,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是少数几个知晓那位“何姑娘”在陆府的心腹之一。
童妍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就在张管事一行人即将从她面前走过时,她仿佛被身边经过的行人挤了一下,惊呼一声,手中的一束野菊花“不小心”掉落在地,几朵蔫黄的花瓣恰好散落在了张管事的皂靴前。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这位管家大爷!”
童妍慌忙蹲下身去捡拾,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惶恐,头埋得低低的。
张管事皱了皱眉,本想斥责这毛手毛脚的丫头,但当他低头看到那几片惹人厌烦的花瓣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花瓣旁边、同样落在地上的另一件小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枚用红线穿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平安符。
符纸已经微微泛黄,边角有些磨损,上面用朱砂画着模糊的符文,看起来像是乡下常见的、祈求母子平安的那种。
这平安符本身没什么稀奇,但它掉落的位置,恰好就在相府采买铺子附近,又是一个负责相府内务的管事脚边……
张管事的心头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眼扫了扫周围。
那个卖花的小丫头依旧低着头慌忙捡花,旁边不远处,一个卖杂货的小货郎正操着浓重的城南口音吆喝着,货郎担上挂着几个像是天玄书院学子们喜欢的那种简易书袋……
再远一点,街角那个生意冷清的茶摊,似乎隐约挂着一面模糊不清的、印着某种飞鹰图案,与天策府徽记有几分神似的旧幡……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景象和声音,在看到那枚平安符的瞬间,如同碎片般涌入张管事的脑海,组合成一种极其模糊、却又让他无法忽视的不安感。
他没有弯腰,也没有理会那个还在道歉的卖花丫头,只是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着身后的小厮沉声道:“走吧。”
但他迈出的脚步,却比之前沉稳了许多,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童妍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张管事那微变的脸色和沉凝的步伐,心中冷冷一笑。
种子,已经种下。
剩下的,就看这位精明的管事如何去“解读”和“汇报”了。
童妍飞快地捡起地上的野菊花和那枚故意掉落的平安符,重新缩回角落,继续扮演着那个愁苦无助的卖花女。
……
夕阳西下,给天玄书院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纱。
陈卓刚结束了一场与江鸣等人关于书院近期事务的讨论,正缓步走回清水别苑。
就在这时,一名平日里负责别苑附近杂务的年轻弟子,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陈……陈院长。”那弟子有些紧张地行礼。
陈卓停下脚步,温和地问道:“何事?”
那弟子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低声说道:“院长,方才……方才听洒扫的刘三说,好像……好像在外面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说之前常在别苑外徘徊的那位姑娘……似乎……身体不大好……”
“徘徊的姑娘?”
陈卓闻言一怔,下意识地问道:“你说的是……”
“是啊,”
那弟子点点头,似乎怕陈院长不明白,还补充了一句,“就是……就是那位您之前让江鸣师兄帮忙留意过的,那位姓何的姑娘……”
何薇薇?!
陈卓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身体不好?
她什么时候到的天都?
她怎么会在别苑旁徘徊,而且听起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一连串的疑问和震惊瞬间冲垮了他之前的平静。
他正想追问那弟子消息的来源和具体情况,却恰好看到不远处,阿妍正端着一个空了的食盒,慢悠悠地从别苑方向走过来,看到他和那弟子在说话,脸上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陈卓几乎是立刻转头看向阿妍,眼神锐利了几分,沉声问道:“阿妍,你……你可见过那位何姑娘?”
阿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问话似乎吓了一跳,脚步顿住,小脸微微发白,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想摇头否认,但看到陈卓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最终还是怯生生地、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嗯”了一声。
“她……她什么时候来过?她身体怎么了?”
陈卓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严厉。
阿妍似乎被他吓到了,眼圈一红,像是做了错事被抓住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就……就是前些天……她……她好像来过几次……就……就在别苑外面……放……放了东西就走了……”
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卓,声音带着哭腔:
“我……我看她脸色很差,好像……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就……就忍不住跟她说了几句话……问她要不要紧……她……她不让我告诉你……说……说怕你担心……呜呜……大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她是不是……病得很重啊?”
童妍这番表演可谓炉火纯青,将一个无意中发现秘密、又因为害怕而隐瞒、最终在追问下不得不说出来的、善良又胆怯的小姑娘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了陈卓的心上。
来过几次?偷偷放下东西就走?脸色很差?身体不舒服?还不让他知道?
原来……原来那些他以为是凌楚妃送来的食盒……竟然是她?!
她一直都在!她就在附近!她来看过他!
可是……她却不愿意见他!
甚至……连自己生病了都不肯告诉他!
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和凌楚妃走得太近,让她误会了?还是因为她心中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自责、惭愧、心疼、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将陈卓淹没!
他无法想象,何薇薇一个人在天都,经历了什么,承受着什么,才会让她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敢,连生病了都要独自硬扛!
他甚至没有心思去细究阿妍话语中的漏洞,也没有再去理会旁边那名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弟子。
这一刻,所有关于天玄宫的秘密,关于骊宫的线索,关于书院的事务,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找到她!立刻!马上!
“她现在在哪里?!”
陈卓猛地抓住阿妍的肩膀,力道之大让阿妍“哎呀”一声痛呼出来,眼中也真的挤出了几滴惊恐的泪水。
“我……我不知道……”
阿妍被他吓得浑身发抖,哭着摇头,“她……她好像……是往陆府那边去了……对!陆金风前辈的府邸!她之前跟我说过一次……”
陆府!
陈卓松开阿妍,不再有丝毫犹豫,甚至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来不及说,身形一晃,便如同离弦之箭般,化作一道残影,直奔陆金风府邸的方向而去!
留下阿妍和那名弟子面面相觑。
阿妍揉着被抓疼的肩膀,看着陈卓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那抹得计的、冰冷的笑意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害怕所取代。
……
周珣正有些烦躁地翻阅着一本账册,听着心腹张管事低声而凝重地汇报着方才在街上的“见闻”。
“……所以,属下斗胆猜测,”
张管事小心翼翼地总结道,“那枚平安符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太过巧合,周围的环境似乎又若有若无地指向书院和天策府那边……”
“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用这种法子,向我们传递消息,暗示陆府那位何姑娘……可能安危有虞,或者……身体出了状况?”
周珣手中的账册“啪”地一声合上。
他抬起眼,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幽深。
平安符……
母子平安?身体状况?书院?天策府?
这些零散的、看似巧合的碎片,被张管事这么一整合、一分析,立刻就显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有人在搞鬼。”
周珣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往往酝酿着风暴,“是想借刀杀人,还是想引蛇出洞?”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平静无波的相府庭院,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备车。”他淡淡地吩咐道,“我去陆府看看。”
他倒要亲自去确认一下,这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在背后装神弄鬼,又想把这潭水搅得多浑。
……
何薇薇感觉自己身体愈发不舒服了。
午后喝下的那碗药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让她觉得更加昏沉。
一阵阵莫名的燥热感从身体深处涌起,这种燥热并非寻常发热,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乱窜,让她心烦意乱,难以安宁。
同时,又伴随着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寒意,冷得她牙关打颤,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薄被。
头晕目眩,四肢酸软无力,连坐起来都觉得眼冒金星。
她知道,自己这次恐怕是真的病倒了。
但这病来得蹊跷,症状也古怪,不像是普通的风寒,倒像是……中了什么邪祟一般?
何薇薇的心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恐惧和无助。
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重。
难道是……连日来忧思过度,心力交瘁,才引得身体垮了?
还是……前几日在外面奔波采买药材时,不小心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此刻,身体的极度不适和内心的孤寂、痛楚交织在一起,让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深究病因。
她蜷缩在床上,小腹处隐隐传来一阵阵下坠感,让她下意识地将手护在那里。
孩子……她的孩子……
想到孩子,她心中那份绝望似乎又加深了一层。
她该怎么办?
如果她真的病倒了,谁来照顾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周珣吗?那个让她恐惧、憎恨的男人?
不……她宁愿死……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漂浮在无边苦海上的浮萍,无依无靠,随时都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吞噬。
就在她沉浸在无边的寂寞与痛楚之中,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时——
“砰!”
一声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紧接着,不等她有所反应,房门便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开了!
一个熟悉而又让她心惊胆战的身影,带着一身的风尘和难以掩饰的焦急,出现在了门口。
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照射进来,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却无法掩盖那张她刻骨铭心、日思夜想的脸庞。
挺拔的身姿,略显凌乱的黑发,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双此刻写满了震惊、心疼和复杂情绪的……清亮眼眸。
那不是陈卓……是谁?!
何薇薇猛地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因为高烧而产生了幻觉。
她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身影,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连呼吸都忘了。
他……他怎么会来?!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第194-199章:将错就错
那张熟悉的面容,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瞬间划破了何薇薇混沌的意识。
是陈卓!真的是陈卓!
短暂的、近乎窒息的怔愣之后,排山倒海般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逃!
这是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不能让他知道这一切!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想要躲到房间的最深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不要面对他!
可陈卓就堵在门口,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据了整个门框,那双充满了震惊、心疼和无尽复杂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牢牢地锁定着她,让她无处可逃,无处遁形!
她要逃往何处?
又能逃往何处?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感让她浑身发软,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能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兽,不知所措地僵立在那儿,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护住了自己那已经微微隆起、再也无法完全遮掩的小腹,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也是最不堪的遮羞布。
陈卓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了她那下意识的、充满防御意味的小动作上。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裂的声音。
那微微隆起的弧度,如同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残存的一丝侥幸和幻想。
原来……是真的。
原来,她一直躲着不见自己,不是因为误会,不是因为赌气,而是因为……这个。
她怀了别人的孩子。
巨大的痛楚如同利刃般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看到的,更多的是何薇薇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羞耻和绝望。
他终于明白,她这些日子以来,独自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那份汹涌而出的心疼和怜惜,瞬间压倒了最初的震惊和被背叛的痛楚。
陈卓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热意。
他知道,此刻他绝不能流露出任何一丝的指责或嫌弃,那只会将她彻底推入深渊。
他往前走了几步,放缓了声音,试图用最温和、最安抚的语气开口:
“师姐……你……你别怕。”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我……我都知道了。”
何薇薇闻言,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汹涌而出。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因为极度的痛苦和羞耻而剧烈地颤抖着。
“我……”陈卓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更坚定,“师姐,你听我说。过去的事情……我们不去追究了,好吗?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充满了真挚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不介意。真的,师姐,我不介意。”
“我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孩子……如果你愿意生下来……我会把他……视如己出,好好抚养他长大。我们会像以前一样……不,我们会比以前更好……”
他试图描绘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试图用自己的承诺去抚平她的伤痛,去挽回他们之间那早已破碎不堪的过去。
然而,他的话语,他的“不介意”,他的“视如己出”,落在何薇薇耳中,却如同最残忍的讽刺,彻底击垮了她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不——!!!”
何薇薇猛地尖叫出声,积压了太久的痛苦、羞耻、绝望和自我厌弃,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她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淹没了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自己……肮脏!恶心!”
“我配不上你!陈卓!我早就配不上你了!!”
“你走!你走啊!我不要你的可怜!我不要你的施舍!!”
她情绪彻底崩溃,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那份深入骨髓的污秽和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陈卓看着她这副几近崩溃的样子,心如刀割。他再也无法克制,猛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想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绝望,想要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师姐!你冷静点!听我说……”
然而,他的靠近,却如同触碰到了最敏感的惊恐开关!
何薇薇像是被烫到一般,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近乎是条件反射地、狠狠将他推开!
“别碰我!!!”她尖叫着,声音因为恐惧和厌恶而变得异常尖利,眼中充满了对他的抗拒,更充满了对自己的……极致厌恶。
陈卓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伸出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他怔怔地看着何薇薇,看着她那双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此刻却写满了惊恐和抗拒的眼睛,一时间,竟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何薇薇在推开他的瞬间,似乎也愣住了。
她看着自己那只刚刚用力推开他的手,又看了看陈卓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受伤和错愕,巨大的恐慌和更加深沉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她做了什么?
她竟然……推开了他?推开了这个她曾经视为整个世界的人?推开了这个在她最不堪的时候,依旧愿意接纳她、承诺给她未来的人?
她……真的连最后一点被爱的资格,都亲手毁掉了吗?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何薇薇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何薇薇终于找回了一点点声音,但那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哀求:
“陈卓……求求你……让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她不敢再看他,只是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乞求最后的怜悯。
陈卓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刚刚燃起的、想要强行挽回的火焰,被她这句带着哭腔的哀求,彻底浇灭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还能做什么呢?
强行留下?强行抱住她?那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更加抗拒。
或许……她真的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独自面对这一切。
陈卓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充满了无奈和苦涩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艰涩:“好……你……你好好休息。别……别想太多。”
说完这句话,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何薇薇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心疼、不舍、无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拒绝后的茫然。
然后,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他的心上,沉重无比。
他轻轻带上了房门,将那满室的悲伤与绝望,留在了门内。
陈卓站在门外,沉默了片刻,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陆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陆府那高高的门槛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带着几分玩味的笑容,从不远处的街角转了过来,径直朝着陆府大门走来。
那人一身锦衣华服,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几分邪气的笑意。
不是周珣,又是谁?
……
陈卓的脚步,瞬间顿住。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方才的憋屈与心痛,猛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
空气仿佛在周珣出现的瞬间凝固了,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剑拔弩张的对峙。
陈卓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盯着那个缓步走来的锦衣青年,胸中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方才在何薇薇那里受到的心痛与憋屈,此刻尽数转化为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滔天恨意!
“周珣!”
陈卓的声音低沉,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珣在距离陈卓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令人厌恶的笑容。他上下打量了陈卓一番,目光在他略显失魂落魄的神情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问题般,摊了摊手,语气理所当然到了极点:
“我为什么不该在这里?”
他挑眉反问,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何薇薇肚子里怀的,可是我周珣的孩子。我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关心一下她和孩子的状况,难道……还需要向你陈大院长报备不成?”
“未婚妻”三个字如同毒刺,狠狠扎进陈卓的心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那一切都不是她自愿的!”
陈卓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周珣闻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真的哑然失笑起来。
他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陈卓,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讥讽和玩味:
“她不是自愿?”
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反唇相讥道,“说得好像……我自己就多么自愿似的?”
他眼神冰冷地扫了陈卓一眼,意有所指:
“若不是某些人优柔寡断,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又怎会有今日这般局面?你我……不过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棋子罢了。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笑容重新变得恶劣起来,“我比你……更懂得如何在这棋盘上,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卓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写满了虚伪和恶意的脸,一股难以言容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腔中翻滚、升腾!
他知道周珣是在强词夺理,是在故意激怒他!
“你……”陈卓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揭穿他的无耻。
但周珣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微笑地看着陈卓那副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表情,似乎很享受这种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他继续挑衅道,将矛头直接指向了陈卓心中另一处隐秘的角落:
“倒是你,陈大院长,”
他故作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有那位高高在上的永明郡主还不够满足,还惦记着我这未过门的妻子?”
“啧啧,真是痴情啊。”
他摇着头,语气中充满了嘲弄,“只可惜,这份痴情来得太晚了些。如果你当初没有那么瞻前顾后,没有伤了她的心,现在……又何至于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从这里离开?”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
陈卓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周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周珣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对陈卓的鄙夷和不屑:
“偷换概念?呵,随你怎么说。”
他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事实就是,你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过去是,现在……也是!”
他猛地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毒蛇吐信般盯着陈卓:
“就像现在这样,我就是要进去见何薇薇,你能拦得住我吗?!”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着我?!就凭你那个所谓的天玄书院客座院长的头衔吗?!”
他语气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啧,无根浮萍罢了!离了凌楚妃,离了皇家的庇护,你陈卓……算个什么东西?!”
“轰——!!!”
最后一句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
陈卓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他的身形如同鬼魅般骤然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一只蕴含着恐怖力量、带着无尽怒火的拳头,已经撕裂空气,直直地朝着周珣那张可憎的脸庞狠狠砸去!
然而——
就在他的拳头即将触碰到周珣脸颊的那一刹那,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在周珣身前,一只干枯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手掌闪电般探出,“砰”的一声闷响,稳稳地挡住了陈卓这含怒一击!
强大的气劲冲击开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呼”的一声!
原来是左相府那位一直隐藏在暗处、负责保护周珣安全的通玄境中品供奉,在关键时刻出手了!
周珣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沉。
他身上的玄色长袍被激荡的气劲吹得猎猎舞动。
尽管供奉及时出手,但陈卓那含怒一击的速度和力量实在太快,一道凌厉的拳风还是擦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伤口,几缕鲜血缓缓地从上面渗出,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找死!”
那灰衣供奉眼神一厉,周身气势爆发,一股远超陈卓的强大威压如同山岳般朝着陈卓碾压而去!
陈卓被震得气血翻腾,但他眼中的怒火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响彻长街!
天离剑瞬间出鞘!凌厉的剑意冲天而起!
“滚开!”
陈卓怒吼一声,不再有任何保留,通玄境下品的修为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手中天离剑化作一道惊鸿,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径直斩向那名灰衣供奉!
灰衣供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少年,竟然敢主动向自己这位通玄境中品出手!
他冷哼一声,也不敢怠慢,双手结印,一道浑厚的土黄色真元盾牌瞬间凝聚在身前!
“轰——!!!”
剑光与盾牌狠狠撞击在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刺目的光芒!
强大的能量冲击波向四周扩散开来,街道两旁的房屋都微微震动,瓦片簌簌落下!
这边的巨大动静,瞬间惊动了陆府之内!也惊动了刚刚躺下休息、本就心神不宁的何薇薇!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惊恐而动弹不得。
一击未果,陈卓眼中战意更盛!
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将眼前这两个人都撕碎!
陈卓手腕一抖,天离剑发出一声更加高亢的剑鸣,剑招变得更加凌厉狠辣,如同狂风暴雨般朝着灰衣供奉倾泻而去。
令人震惊的是,仅仅只有通玄境下品修为的陈卓,在天离剑的加持和滔天怒火的激发下,竟然与这位通玄境中品的左相府供奉斗了个旗鼓相当。
一时间,剑光纵横,真元激荡,两人身影兔起鹘落,激烈的打斗声响彻整个街区。
周珣站在一旁,用手指轻轻擦拭掉脸颊上的血迹,眼神阴鸷地看着场中激斗的两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剑拔弩张,事态眼看就要彻底失控之际——
一股并非刻意释放、却自有一股沉凝厚重、如同深渊般难以测度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浸润了整个战场。
那原本激烈碰撞的剑光与真元,仿佛被一股温柔却又无法抗拒的力量轻轻拂过,陡然一滞,攻势自然而然地就缓了下来。
陈卓和那灰衣供奉都心头一凛,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循着那股气息的源头望去。
只见陆金风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伫立在了府门前的台阶上。
她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蛇杖轻轻点在青石板上,发出一下沉闷的轻响。
她并没有厉声呵斥,甚至脸上都没有太过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那双浑浊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带着一种看透世事般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缓缓扫过场中的陈卓、周珣以及那名神色警惕的供奉。
她的目光并没有蕴含多么强大的威压,但被她注视着,却让人感觉心底的念头仿佛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不由自主地便收敛了气焰。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陈卓那张因为愤怒和激斗而显得有些涨红的年轻脸庞上,轻轻地、带着一种长辈对不懂事晚辈的无奈和告诫,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年轻人,火气太盛,容易伤身。”
她顿了顿,目光又转向那名神色戒备的灰衣供奉,以及他身后脸色阴沉的周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分量:
“这里是陆府,不是可以让你们随意动手的地方。有什么恩怨,到别处解决去。”
她的话语里没有威胁,没有怒吼,但那种平静之下所蕴含的、属于神念境强者的沉稳气度和不容置疑的态度,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威慑力。
那灰衣供奉眼神变幻不定,显然认得这位在天都也颇有声望的剑宗客卿,更清楚对方神念境的修为远非自己能敌。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周珣,见周珣没有表示反对,便默默地收敛了气势,对着陆金风拱了拱手,算是默认了。
陈卓看着陆金风,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胸中的怒火也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慢慢冷却了几分。
他知道,陆婆婆的面子必须给,而且在这里继续打下去,也确实于事无补,甚至可能……会进一步伤害到里面的人。
陈卓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回了天离剑。
剑入鞘中,发出“噌”的一声轻响,打破了现场的僵持。
陈卓紧抿着嘴唇,胸中的怒火虽被强行压下,但眼底的寒意却未消散分毫。
他冷冷地剐了神色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周珣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告。
随即,他转过身,看向台阶上的陆金风,脸上那份面对周珣时的戾气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忧虑和恳切的复杂神情。
陈卓对着陆金风拱手,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急切:
“陆婆婆,晚辈方才……失礼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担忧,“薇薇她……何姑娘她身体很不舒服,像是……生了重病。”
“晚辈不便久留,还请陆婆婆……能代为照拂一二。若有什么需要,随时派人去书院告知晚辈。”
他没有提及何薇薇怀孕之事,只说是生病,这既是维护何薇薇最后的颜面,也是一种无奈的托付。
陆金风静静地听着,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在陈卓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看穿了他话语中未尽的担忧和痛苦。
她没有多问,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份嘱托。
得到陆金风的回应,陈卓心中稍定,却也更添酸楚。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府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里面那个令他牵肠挂肚却又无法靠近的身影。
最终,他不再停留,对着陆金风再次一拱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一身的落寞与沉重,转身离开了陆府。
看着陈卓那略显萧索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周珣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才重新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周珣整理了一下被气劲吹乱的衣襟,上前两步,对着依旧站在台阶上的陆金风,露出了一个堪称“得体”的笑容,微微躬身行礼:
“晚辈周珣,见过陆前辈。方才多有叨扰,还望前辈海涵。”
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显得颇为恭敬,仿佛刚才那个挑衅陈卓、引得大打出手的并非是他本人。
陆金风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手中的蛇杖依旧拄在原地,身形如同磐石般,并未移动分毫,显然没有立刻让他进去的意思。
周珣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直起身子,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陆金风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显得精神矍铄的脸上,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陆前辈,这是何意?”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晚辈只是听闻薇薇身体不适,特来探望。难道……我周珣连看望自己未婚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他特意加重了“未婚妻”三个字,像是在提醒陆金风,也像是在宣示自己的主权。
陆金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静静地、深深地看了周珣一眼。
那目光中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审视、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警告和……对某种既定事实的无奈接受。
半晌,就在周珣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的时候,陆金风才终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侧开了身子,让出了通往府门内的道路。
她依旧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不会阻止,但也绝不欢迎。
周珣见状,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起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他再次对着陆金风微微一躬身,笑道:“多谢陆前辈通融。”
说完,周珣不再看陆金风,也示意那名灰衣供奉留在原地,自己越过门槛,径直朝着何薇薇所在的别院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深深的回廊尽头。
陆金风站在原地,望着周珣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陈卓消失的街角,最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充满了沧桑与无奈的轻叹,转身,拄着蛇杖,也缓缓走回了府内。
……
周珣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何薇薇所在的那个偏僻小院。
他推门而入时,并未敲门。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病弱之人的气息。
何薇薇正蜷缩在床上,她刚刚因为外面骤然响起的激烈打斗声而心惊胆战,正强撑着想要起身探看,却苦于身体虚弱无力。
听到这粗鲁的推门声,她猛地抬起头来,当看清来人是周珣时,她那双本就因为惊恐和绝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混杂着愤怒、担忧和憎恨的复杂火焰!
“是你?!外面的声音……是不是你?!”何薇薇的声音嘶哑,带着病中的虚弱,却因为急切和愤怒而显得有些尖锐,“你对陈卓做了什么?!回答我!”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周珣。
周珣却像是完全没听到她的质问,径直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目光扫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干裂起皮的嘴唇,以及那双因为愤怒和担忧而瞪得圆圆的、却难掩虚弱的眼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啧,看来传言不虚,还真病得不轻。”
周珣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关心还是嘲讽,难以分辨,完全无视了她关于陈卓的质问。
“回答我!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何薇薇见他不答,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心中那份对陈卓安危的担忧瞬间压倒了对周珣的恐惧,她更加激动起来,试图用手去推他,“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是不是又对他动手了?!”
周珣轻易地抓住了她挥来的手腕,她的手腕冰凉纤细,在他掌中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怎么?这就没力气了?还有闲心关心别人?”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逗弄她很有趣,才慢悠悠地说道:
“放心,你的那位‘好哥哥’,命硬得很。不过是……稍微切磋了一下,就被陆前辈给拦下了。他现在,大概已经夹着尾巴跑回他的书院去了吧。”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打斗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何薇薇听到陈卓没事,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屈辱和愤怒!他竟然真的对陈卓动手了!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无耻——!”
她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
然而,这番激动的情绪和之前的担忧,似乎彻底耗尽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眼前一阵阵发黑,那股奇怪的燥热感和寒意交替袭来,让她头晕目眩,身体猛地一软,竟是直接瘫倒在了床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急促地喘息着,用那双充满了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周珣。
她就这么……病倒了。
彻底地,无力地,躺在了这个她最憎恨的男人面前。
周珣看着她这副虚弱无力的模样,眼中那丝玩味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没有再继续言语上的挑衅。
他沉默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看到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药,又看了看床上连翻身都困难的何薇薇。他皱了皱眉,转身走了出去。
何薇薇以为他终于要走了,心中刚松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听到脚步声响起。
周珣竟然又回来了!
他手里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还拿来了干净的毛巾。
何薇薇警惕地看着他:“你……你想干什么?”
周珣没理她,自顾自地将水盆放在床边的矮凳上,拧干毛巾,然后便要来擦拭她额头上的冷汗。
何薇薇本能地偏头躲开:“不用你假好心!我说了让你滚!”
周珣的动作顿住,眼神沉了沉,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他将毛巾扔回盆里,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闭嘴,乖乖躺着。”
他不再试图去碰她,而是转身开始在房间里“忙碌”起来。
周珣检查了那碗凉透的药,皱着眉倒掉,然后又去查看角落的药炉,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他还唤来了陆府的下人,吩咐他们去重新煎药,又要来了干净的被褥和一些吃食。
他忙前忙后,动作算不上多温柔,但却有条不紊,甚至可以说……有些熟练。
何薇薇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他这番举动,心中充满了荒谬和不解。
他到底想做什么?打伤了陈卓,现在又来假惺惺地照顾她?演戏给谁看?
她勉强挤出一点力气,声音沙哑地嘲讽道:“周珣……你何必……费劲作秀?这里没有别人,你装给谁看呢?”
周珣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恶劣和戏谑:
“作秀?”
他走到床边,俯身靠近她,几乎能感受到她因为虚弱而急促的呼吸,“谁说我在作秀?”
周珣看着何薇薇因为他的靠近而再次变得警惕和厌恶的眼神,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语气也变得玩味起来:
“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倒也……不错。”
“尚还有力气瞪我,嘴巴也还能骂人,甚至……还能想着你的老情人,”
他的目光在她虚弱却依旧倔强的脸上逡巡,“只可惜啊……”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边的发丝,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恶意的暧昧:
“……却阻止不了我,在这里……胡作非为,不是吗?”
何薇薇浑身一僵,眼中瞬间充满了恐惧和屈辱。
她想反抗,想怒骂,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那冰冷的恐惧感将自己淹没。
周珣似乎很满意她这副砧板鱼肉、任他宰割的模样,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没有再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直起身子,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冷淡的样子,继续去“照顾”她。
期间,陆金风拄着蛇杖来看过几回。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房间里这诡异的一幕——
何薇薇虚弱地躺在床上,眼中充满了抗拒和恨意;而那位声名狼藉的相府公子周珣,却真的放下了身段,笨拙却又认真地在……照顾着她?
陆金风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她没有进去打扰,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能感觉到何薇薇体内的气息有些紊乱虚弱,确实像是生了病,但具体是什么病,她一时也看不真切。
见周珣似乎真的在尽心照料,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再加上她自己身上还有重要的宗门事务需要处理,她最终只是对着守在外面的陆府下人低声交代了一句:
“好生看着,若有不对,立刻报我。”
然后,陆金风便拄着蛇杖,摇了摇头,带着一声无人听见的轻叹,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矛盾与纠缠的小院。
……
夜色渐深,窗外的虫鸣声稀疏而遥远,将房间衬托得愈发寂静。
烛火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
周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个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脸色泛起不正常潮红的何薇薇。
白日里的虚弱似乎被一种更诡异的力量取代了。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源自内部的、难以抑制的燥热。
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浸湿了鬓发,让她看起来有种病态的、令人不安的妩媚。她紧蹙着眉头,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渴望着什么。
周珣不是傻子。他见过的风月阵仗远比常人想象的要多,对于某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也并非一无所知。
何薇薇此刻的状态,绝非普通的风寒或忧思成疾那么简单。
那不正常的潮红,那压抑不住的燥热,那眼神中开始弥漫开来的、迷离而痛苦的神色……
这分明是……中了某种催情类的蛊毒或药物!
周珣的眸子微眯了起来,一道冰冷的光芒在眼底一闪而过。
他不由得想起了今天下午收到的那个“消息”——来源模糊,却又精准地指向了书院和天策府,恰到好处地将他引到了这里。
难道……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有人算准了他会来,算准了何薇薇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发病,甚至……连这病症的类型都算计好了?
是谁?
是那个躲在暗处、一直对他父亲心怀叵测的政敌?
还是……与陈卓或凌楚妃有关的人,想借此陷害他,或者挑起更大的冲突?
周珣的目光变得有些发冷。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尽管这次算计的结果,似乎是……
将一个绝佳的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是某些人的一片“好心”?
但他依然感到一种被冒犯、被算计的不悦。
与此同时,床上的何薇薇也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与恐慌之中。
那股莫名的燥热感如同火焰般在她四肢百骸燃烧,让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融化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深处涌起一股羞耻而陌生的、却又带着一种极其不祥的“熟悉感”的渴望!
这感觉……太像了!
像极了那一日,在玉秀舫上,她身不由己、意识模糊、最终被周珣玷污时的那种感觉!
那种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被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欲望所支配的、如同坠入深渊般的恐惧和绝望!
难道……难道又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她心底升起,盖过了身体的燥热!
她不是傻瓜,经历过一次那样的噩梦,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这种歹毒的手段?!
是谁?!是谁又对她用了这种下作的药?!
她的意识因为身体的异状和内心的惊恐而开始变得混乱。
她看向床边那个模糊的身影——周珣!他一直待在这里!是他!一定是他!这个阴魂不散的恶魔!
除了他,还会有谁?!
他白天来看她,假惺惺地照顾她,肯定就是故技重施!他知道这种药对她有用!他想……他又想……!
何薇薇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愤怒和刻骨的恨意!
“是……是你……”
何薇薇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颤抖,“是你……下的药……是不是?!周珣!你这个畜生!!”
周珣听到她的指控,微微挑眉,看着她那因为情欲和愤怒而显得格外迷离的眼睛,先是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又带着一丝嘲弄。
“不……不是你……还会是谁?!”
何薇薇见他否认,更加激动起来,根本不信!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浑身酸软,根本使不上力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就是你!一定是你!”
周珣看着她这副因为回忆起过去的创伤而更加激动、更加绝望的模样,忽然冷笑了一声。
“呵,何薇薇,看来那次的‘教训’,你倒是记得很牢。”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我周珣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自认是个真小人。”
“若真是我做的,我何必否认?”
周珣俯下身,靠近她的脸庞,几乎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灼热气息。
“能让你这贞洁烈女再次在我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岂不是‘梅开二度’?我周珣……还没那么无聊,喜欢用同样的手段玩两次。”
他的话语虽然是在否认,但那轻佻的态度和提及过往创伤的残忍,却让何薇薇更加恐惧和绝望。
她彻底瘫软在了榻上,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同样的噩梦,而这个她最憎恨的男人,就在她的身边!
身体的燥热和渴望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她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副绝望而麻木的表情,如同放弃了所有抵抗,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周珣看着她这副破罐子破摔、引颈就戮的样子,眼神闪烁了一下。
平心而论,他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趁人之危。这并非出于什么高尚的道德情操,而是……他周珣自有他的骄傲。
他想要得到的,是清醒状态下的征服和占有,而不是对一个中了药、意识不清的女人的强暴。
那太掉价,也……太没意思。
但……何薇薇身上的药物效果显然越来越强烈了。
她身体的颤抖更加明显,呼吸也愈发急促,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扭动身体,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呻吟。
再这样下去,恐怕……
周珣皱了皱眉,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让何薇薇死在这里,也不能任由她被这不知名的东西折磨。
“你等一下。”
周珣站起身,语气冷硬地说道,“我去叫陆前辈过来看看。”
他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去找陆金风这位神念境的强者,或许她有办法解开这诡异的状况。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
一只滚烫的小手,却忽然从身后闪电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周珣猛地一怔,回头看去。
只见床上的何薇薇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但那双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了焦距,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水汽和迷离的色彩。
她的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嘴唇微微张开,急促地喘息着,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憎恨和抗拒,而是充满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无尽依恋和委屈的……深情?
“陈卓……”
一声如同梦呓般的、充满了无限缱绻和思念的轻唤,从她那干裂的唇瓣中,轻轻地、清晰地逸散出来。
周珣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陈卓?!
她……她竟然……把他当成了陈卓?!
他怔怔地看着何薇薇,看着她那双迷离的、只映照着他的身影、却又分明将他视作另一个男人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副因为错认而流露出的、他从未见过的、全然的依赖和深情……
一股极其复杂、极其强烈的情绪,如同最汹涌的潮水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和理智!
先是滔天的怒火和屈辱!
她怀着他的孩子,躺在他的面前,却在情乱意迷之际,呼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可悲的替身?!
紧接着,是一种更加阴暗、更加扭曲的快感和报复欲!
好啊……既然你把我当成他……既然你对他念念不忘……那我就……成全你!
让你在这最不堪、最放纵的时刻,也只能对着“他”的幻影承欢!
我要让你……
永远也分不清,那一夜,在你身上驰骋的,到底是谁!
周珣的眸子,在瞬间变得幽深无比,如同两个旋转的漩涡。
那原本因为被人算计而产生的冷意,此刻已经完全被一种更加疯狂、更加炽热的念头所取代。
他缓缓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任由何薇薇那滚烫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腕,那力道虽然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周珣盯着床上那个因为药物和幻觉而彻底失去自我的女人,看着她因为错认而变得柔软、甚至带着一丝羞怯和期待的眼神……
一个极其有趣、也极其恶毒的想法,如同毒蛇般,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成型。
周珣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充满了恶意和算计的笑容。
他决定了。
他要将错就错。
他要……扮演陈卓。
他要用陈卓的语气,模仿陈卓可能有的习惯,甚至……说出那些只有陈卓才会对她说的话…
他要在这场由别人精心布置的、充满了药物和幻觉的“好戏”里,彻彻底底地、从身到心地……“拥有”这个女人一次。
他要让她在最深的沉沦中,也永远刻上属于他周珣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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