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你版小说完本

首页 >长篇小说 / 正文

寄印传奇 (纯爱版) (23-24) 作者:楚无过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09-02 09:56 长篇小说 3190 ℃

【寄印传奇】 (纯爱版) (23-24)

作者:楚无过

2021/07/24发表于:SIS 论坛

第二十三章

七月二十三号,奶奶大寿,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办到了小礼庄。中午碍着东家身份,加上我和母亲盯着,父亲没喝多少。谁知吃晚饭时,他老脸红脖子粗地回来了。在奶奶的天尊怒吼中,父亲嬉皮笑脸地表示有朋友拉着,实在走不了。“有啥法子呢?”他在沙发上摊开肚皮,像是全世界的苦难一股脑压了过来。母亲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当晚奶奶早早休息去了,电视里在播一个有关马加爵的纪录片。母亲说这个人不一般。我说咋不一般。她说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说你这是事后总结,并非因为狠角色才去杀人,而是杀了人后才让你觉得他是个狠角色。

“哟,头头是道,你懂得倒挺多。”

“那可不,”我有点得意忘形:“他是性饥渴,外出嫖娼,被同学笑话后才恼羞成怒动了杀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母亲盯着电视眨了眨眼,似是哼了一声。好在这时父母卧室传来了父亲的叫声,他说:“凤兰凤兰!”他老口渴了,想喝水。送水回来刚坐下,母亲突然问起了陈瑶:“最近你俩也没联系?”

“咋联系?”我攥着罐啤酒,眼都没抬。

“上网啊,那个啥,QQ?”

“可能有吧,懒得看。”其实陈瑶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可说不好为什么,对她去澳洲我有点莫名生气。或许是录音泡了汤,或许是其他的什么。

“我儿子就是自信。”母亲笑笑,白了我一眼。

然后父亲又在叫了:“凤兰凤兰!”

这次母亲去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她说去洗个澡,让我也早点睡。

就母亲洗澡的功夫,父亲的叫声也没消停,说句不恭敬的话,简直像头病猪。我只好推门,问他有啥需求,父亲哼哼说没事儿。为了避开可能随时袭来的叫声,我回屋看了会儿书。再出来时,客厅已陷入一片黑暗。刚要开灯,我突然就瞥见打父母卧室的门缝里溜出一道粉红光线。

“好了,快点嘛。”父亲的声音。

几乎轰地一声,我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在心尖轻轻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我贴墙挪到了门口。

“你烦不烦?”母亲的声音。

很快,卧室里传来一声吮吸——没有停止,而是延续下来。有多久呢,我也说不好。恍若站在三千米赛道上,哪怕从小到大跑了几百次,对什么时候冲过终点线我还是没有把握。当然,一切都有尽头。后来吮吸声就停止了——“起开,”母亲说:“恶心不恶心,林林在呢。”

“你老提儿子干嘛,来吧来吧。”父亲似乎急不可耐,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药吃没。”之后母亲或许冷哼了一声,或许没有,总之床上的弹簧轻轻叫了起来。

“吃啥吃,大夫说了心理性障碍。”父亲喘息粗重。

“行了你,”低沉干绷:“一股酒味。”

弹簧还在叫,却被无限拉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没准有个一分钟,就我寻思着是否该离去时,叫声戛然而止。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只剩父亲的喘息。“妈个屄。”他说。此时,我已习惯客厅里的黑暗。真是太奇怪了。事实上,缥缈的天光透过窗户淌进来,整个天地都在盈盈而动。然而,世界是沉寂的。 ********************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法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迫于大太阳的淫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墙皮。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招手。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蓝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一同舞动的还有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又格外粗壮,直冲云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 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白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事实上我有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又跑平海干啥来了?

“还认得我吧?”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

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

“坐坐坐,”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肉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鄙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然而人民群众很买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母亲说只要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他问我。是的,诚如你所说,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

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 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肉”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是骗鬼。

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我呢,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

梁致远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啥的兴许能想想办法。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

“那就先谢谢你了。”母亲笑了笑。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 “随便啊。”我回答她。

“法院啊,下午就是闲,”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

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客气了。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

母亲笑笑,没说话。

“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对所谓的“人生地不熟”更不敢苟同。

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没啥好玩的。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游,多美。”

其实刚去平阳上大学那会,母亲就建议我回来后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就在二职高。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关于这次陪游,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那什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而平海,这几年他也没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

“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不掉。”梁致远叉着腰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

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 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著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60m,

总库容124.5 亿m3,总装机150 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

分之一的用电量。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遗憾的是,该“水电站因年久失修”,又或许“今年雨水忒多”,重力坝竟然出现裂缝事故。“特钢牛啊”,据呆逼们讲初步估计是建材及工程质量问题,“直接经济损失3 个多亿,所幸没造成人员伤亡”,

“陈家真鸡巴牛,”板上钉钉的事,查都没人查,呆逼说,“妈个屄哦!”顺理成章地,偌大个库区都给围了起来,我们没能进去。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倒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人谢绝了。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其实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几年中后期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市密切相关。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这老拜河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

“嫌我迷信吧?”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

“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说着他叹了口气。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过不下去就离了呗,”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

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错嘛。”

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是直接。”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好半晌,当我们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年啊。”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刚恢复高考时,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庙,“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

“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

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

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老天在上,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

“也是,”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四年五年?”“其实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他再次摘下眼镜,拿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你是不是有个姨夫,姓陆,又矮又胖的,小眼儿,大嗓门?”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猛然一抖。陆永平胖不胖我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矮,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

“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他戴上眼镜,轻叹口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啊挺凶——”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

关于“老陆”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是嗤之以鼻。这货太能装,估计平海他一直没少跑,于是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夕阳擦过琉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得很平静。 “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啊小子,咋看出来的?”

我没说话,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猜的?还是——”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还是你妈给你说的?” 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还两次,还亲人接待?”我甚至补充道。

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

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这一晃啊,二十来年都过去了。”

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一阵。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那咋办?”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他那个表情,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料,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

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但哪怕再忙,她老也不忘敦促我抽时间把驾证考回来,“说你多少回了,啊”,“敢把老娘的话再当空气,有你好看”。奈何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俩都没怎么跑步。这赖床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对此,范仲欢经细致诊断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往,定然难成气候。师父说得对,我倒真不希望把自己活成曾经讨厌的痞样儿。然而,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案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

师父就是师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好在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慰人心的客观作用。借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

周丽云这人真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烁的那片晶莹。个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法袍也无从消弭,简单说就是一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范仲欢透露,周庭长是个土生土长的平海人。“就城西葛家庄的。”我师父掷地有声。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多半张桌子。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

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周丽云也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意匆匆离去。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我瞥了范仲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

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溜了出来。雨还是很大,陆地巡洋舰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范仲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她望着车头的水雾,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来被整得很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风评不太好。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吃喝玩乐样样不拉,整一个纨绔子弟,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了。”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范仲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

“没了?”我问。

“你还想听啥?”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现任风评咋了?”

“从省城调回平海,你以为为了啥,瞎搞呗,跟李国安一个德性,这个人啊——”范仲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如你所说,确实八。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范仲欢突然说。

********************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在王伟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息。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 型大花坛溜达了一圈儿。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兴许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花坛外侧是一溜儿的宣传栏,也是一个U 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的奇葩专栏。

“风云人物”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 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 U型弯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猛然跃入眼帘。

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跑。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西北民族学院(现西北民族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X 西财政学院、省师范大学,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8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个人爱好:无。

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抗性十足。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屄毛,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

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知道,我们只管换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法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王伟超哈哈大笑。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这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那是个周末,我原本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然后门就开了。牛秀琴坐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白腿。母亲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跟凉鞋。“咋了?”她撩撩头发。

“没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 “你看林林多孝顺。”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

“你吃了没?”母亲问我。

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

“那走吧,”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

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

吃饭路上,母亲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知强了多少倍”。母亲没几句话,她甚至面无表情。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肉。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然而我“亲老姨”一直在减肥。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北风得了。

除了向我和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她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老姨渠道可多着呢。”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 母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我问她咋了,母亲摇摇头说天太热。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说,老天爷这是撂挑子不打算干了。

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

没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 牛秀琴给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阁,但牛秀琴说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你们先回去吧,我再逛会儿,给冬冬买几件衣裳。”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水果食疗白瞎了。牛秀琴走后,母亲脸色缓和些许儿,她似乎还冲我笑了笑,光彩夺目,然后拢住我胳膊掸了掸衣领,她问下午有事儿没。“咋了?”我吸吸鼻子,好半响才说。

“啥咋了。”母亲楞了一下,后又笑笑。她说联系了二职高的一个熟人,下午陪我去练练车。而我还能说什么呢。现在十点出头,太阳早高挂半空,天亮的晃眼。一层透明的琉璃携着难言的燥热把整个大地浸了个通透。

我们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上一针。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等母亲回了房,她老才道:“晌午吃啥好饭?”

“面条。”

“啥面条?”

“就捞面条啊。”

“好吃吧?”

“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了点儿虾。”

“说白话脸都不红!”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还有和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

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再编俩,”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一个。”

“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

“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

我哑口无言。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的东西现在成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门啊?”

“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

“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

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于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搞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大刚听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奶奶骂起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孩子多可怜。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正打算迎头而上,一阵男女急促的喘息打门里倾泻而来,炽热而散乱,却又隆隆隆的,像有火车驶过,又仿佛一袭巨大的风暴正在成形。说不好为什么,我立马一个激灵,僵立在原地。

很快,哼哧哼哧声中,似乎弹簧也在跟着叫。顺理成章地,我粘贴到了门边,就听到了女性的轻哼,粗重的吸气声,桌子的吱咛声,模糊而亲切。

“春英啊。”

“老严!”女人一阵“嗯嗯嗯”后叫了一声。

“春英啊。”男人恐怕是入了魔怔:“你是不知道啊。”

“掰废话!要弄赶紧的!”

啪啪两声,紧接着是很大的一声“啪”。

“我厉害不厉害,啊?真骚,这屄湿得。我就喜欢……你身上这骚味儿。”他这声音忽高忽低,抑扬顿挫,吐词精准,语速极快:“你是不知道啊。” 女人没说话,而是夸张的喘气声。急促,粗重。

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爽不爽?”男人喘着气。

女人只是喘。

“水真多,屄里真滑,”男人略停一顿,“还是春英好。”

“凤兰不好?”春英的声音,她这个声音我说不好,像是总算喘匀了气。 “春英好。”男人又说。

“凤兰屁股大,奶子也大。”春英说。

“你是不知道啊。”

“扮相也好,腰还细。”

“没你骚。”男人连说了三两声,边说边喘。

“搞我屄。”女人也喘,边喘边哼边说:“搞我的骚屄。”

风暴大概持续了多久我说不好,十个钟,二十个钟,谁知道呢。后来节奏越来越快,男人吼了一声大骚屄,就喘成了一头牛。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邪了门了,”男人长叹一口气后,女人还在喘,“我还行吧。”男人接着说,我搞不懂他这话说给谁听。

退回楼道口,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犹豫着要不要离开,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披头散发。神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西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茬,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英气。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忘了呼吸。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

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

张凤棠喊我过去,于是我就过去。她尖叫着说“快快,再补一刀”,于是我就补了一刀。“还没死,再给它一下!”我亲姨往大门口闪了闪,声音都有点发抖。但我并没有“再给它一下”,因为后者弹弹腿,终究没能站起来。血从气管里涌出,和着鸡爪的张合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有点神奇。

很快,噗地一声,泡泡爆了。这让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我看看手上的血和菜刀,感觉有点残忍,甚至想起了死去的陆永平。

“死了吧?吓死个人!”张凤棠拧着柳眉,却一副笑逐颜开的神情。她边走边冲院子里喊:“看你们做个席,让我们客人杀鸡,三儿回来得管他要精神损失费!吓死个人!”张凤棠穿了条黑色包臀皮裙,红色的尖头细高跟把水泥地面踩得噔噔响。“林林回来呗,”蹲下去洗手时,她抬头冲我笑笑:“留给你小舅收拾。”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瞥,一抹隐隐的黑色打肉丝大腿的顶端肆溢而出。 我迅速扭过脸,把周遭绿荫下的破碎阳光挨个捡了一通。再次触到死鸡时,一条挂在树杈上的黑丝袜突然就在脑海里飘扬起来——背景是一片蓝天,清澈透明,与今天的并无不同。我看看手上的黑铁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鸡血。 省亲这天,半道母亲给普及一些理论知识,这个是离合器,那个是操纵杆之类的,从与油门刹车的纠缠不清中转过头来,她放下东西就走了。母亲说今天实在是忙,有个会不说,还得往工地上跑一趟,“晌午饭能不能赶上都不好说”。 小舅给人送餐,这十点半了也不见回来。好在毕竟是开饭店的,食材多多少少也准备得差不离,弄个一两桌没啥问题。就是这只乌鸡得现杀,小舅妈让我喊父亲过来,张凤棠自告奋勇,说她来,“不就杀只鸡嘛”。结果如你所见,接连搞了几刀,这厮才乖乖地去见了马克思。对此,小舅妈说我姨逞能,我姨说哪是她,明明是鸡逞能。于是大家都笑了,在红彤彤的美人蕉丛中显得很欢乐。“大家”也没别人,就我、小舅妈和张凤棠。姥爷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刚刚还缠着我摘无花果,这会儿也没了影儿。至于陆宏峰,应该在堂屋看电视,这不,二师兄又在叫猴哥了。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上午小舅妈没少拿陈瑶开我玩笑。张凤棠在一旁不忘煽风点火,什么“我们可都见了好几次,全都是林林主动领过来的”,让人百口难辩,恨不得一头撞死。

“别光说林林,”小舅妈给我递来一方毛巾后转向张凤棠:“敏敏咋样啦?啥时候办事儿呢?”

“啥时候?”张凤棠把择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里,看看小舅妈,又顺带着瞟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们急个啥,她这刚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稳下来不是?” “已经到平阳上班啦?”小舅妈拉条板凳挨着我亲姨坐下。

“嗯,有个两星期了,这死闺女说啥都不听,在家多好。”张凤棠边笑边撇嘴,也不知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年轻人啊,咱们还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里有饮料。”小舅妈冲我甩甩头:“这敏敏啊,也好久没见喽。”

“过一阵儿就能回来,她这新手要学的也多。”

“这次啊,敏敏可算有盼头了。”小舅妈眨眨眼。

“可不,这死丫头,”张凤棠仰起脸,手中的蒜薹摇头摆尾:“也是时来运转,折腾来折腾去,一下子成了省城人!”她那颗黑痣在绽开的红唇边跳跃着,显得分外惹眼。

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得恭喜。”几乎是硬挤出一个笑脸,我冲进了厨房。

拿罐啤酒出来时,张凤棠还在说:“不过啊,这也是敏敏顶事儿,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文凭,你说咱敏敏这样的,说实话,去哪儿不行?她偏就一门心思想往平阳去!”我这姨不愧是唱戏的,前面连说带笑,最后这一句简直是咬牙切齿。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净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阳咋地不比平海强?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张凤棠长叹口气,摊摊手,然后就大笑起来,云间鹞子般高亮。

据奶奶说,表姐转业这事儿多亏了她对象帮忙,当然,“还有秀琴”,“可出了不少力呢”,“人家说现在进机关啊,一个字——难”!而表姐之所以“一门心思往平阳去”,当然是感情所系。男方老家在江西还是河北,但父母在咱省城做大官,这会儿人在北京上军校,毕业就是军官。“你姨还不太愿意,说男比女小五岁,这敏敏也是个死心眼,你说你没了爹,你娘拉扯着俩孩儿容易不?”奶奶有些义愤填膺,但很快话头一转:“不过啊,军官也好,铁饭碗,多神气。” 我想帮忙择菜,结果被小舅妈打发去买清洁球。购物归来,院子里没了人,以至于二师兄的哼声显得有点矫情。刚要撩起门帘,厨房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也不能说“窃窃”,但声音确实压得很低,一种口水喷洒着淋湿耳朵的感觉,正是张凤棠:“……能帮忙啊,也未必要帮忙,本来就各过各的呗,说是你来我往,人家又用不着你,理你干啥。”

“这机关里的事儿,复杂着呢,她一个平海办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么长?” “啧啧,人家啊,”声音低得几乎是贴墙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干啥?咱是没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 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陈建军啊,老相好了。”搞不好为什么,这潮湿的低语在八月的阳光下变得异常响亮。

“别瞎说。”小舅妈笑了一下,锅碗瓢勺叮叮作响。

张凤棠果然不再“瞎说”,一阵流水声,嗓音提高了几分:“这藕够吧?” “够了够了,”小舅妈笑意未褪,顿了顿:“听林林他奶奶说,人秀琴好歹给团里帮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帮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没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亲姨索性唱了起来:“有些事啊,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真是个唱戏的。”

“真的,你当姐蒙你呀,要说帮忙,郑向东——咱向东哥顶头牛嘞。” “是不是?那还是咱爸调教有方。”小舅妈笑着,向门口走来,脚步铿锵凛冽。

老天在上,我并没有任何偷听的意思,只是想找个时机进去而已。然而老天爷实在不给面子——眨眼间门帘已被撩起。别无选择,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于是小舅妈一声尖叫,连退几步:“吓死人,你个死林林,走路都不带声音啊!” 小礼庄这独院还是买了下来,尽管我一再强调存在法律上的隐患。“法律不法律的,”小舅说:“不接地气!”

他说的对,哪怕面红耳赤,我也无从辩驳。

午饭主要还是小舅的手艺,炒了几个菜,闷了一锅卤面。小舅妈让我喊父亲吃饭,我说打个电话嘛,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几步路都不想走!”

懒就懒吧,我佯装出门,还是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挂断。我只好继续拨,很快,再次被挂断。老实说,这实在令人恼火。正是此时,有人喊我的名字,他说:“别打了,打个屁!”顺风而来,分外响亮。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父亲。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硕大的肚皮在阳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你妈还没过来?”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

关于蒋婶的身材,奶奶曾说这媳妇儿脸吃得跟红白花儿一样,整个人白胖胖的,“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烧的”。对此父亲表示,这有啥好,老母猪一样,凤兰那样才叫好身材,不胖不瘦,除了屁股大点。说这话时,父亲坐在我对面,强忍着,我才没一口水喷他脸上。

至于箔子,我当然还是给老赵家送了去。虽然回来后,奶奶怪我办事拖拉,送个东西都快一个钟头。玄关并没有那双常被母亲埋怨臭气熏人的皮凉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回来没。

“啥回来?”奶奶没好气:“吃罢晌午饭你爹才上鱼塘,回来干啥?” 我禁不住瘫到沙发上,长吐了口气。

“咋了?”越过老花镜,奶奶扭脸瞅了我一眼。

“太热。”深吸一口气后,我告诉她。

那天父亲下去后,我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白灰已在背上留下黏糊糊的一层。当时我想的是,能有根烟抽该多好。楼道里不时咚咚作响,那些脚步声五花八门,却都又如此急促而喧嚣。往老赵家门口瞄了几眼,我终究还是一口气爬上了顶楼。那里有风,但炙热。阳光生生罩下来,暴戾而齐整。门檐下躺了只蝙蝠,融化了一般,死死黏在地上。我用脚使劲搓了搓,它依旧纹丝不动,真是令人惊讶。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份一览无余的燥热让人忍无可忍时,我才掂起箔子缓缓下了楼。蒋婶头发已经扎了起来,但毫无疑问地散着股海飞丝的味道。见我上门,她有些惊讶,乃至愣了好几秒。于是我就递上了箔子。

“看你奶奶,都说过不要了,也不嫌烦一天。”她笑着把我让进了门。近乎本能地,我在屋里环扫视了一圈。我甚至狠狠地嗅了嗅。“在哪儿蹭的,一身灰。”她先是捏起我的背心,继而在上面弹了弹。

我没搭理她,反问:“小幺不在家?”

“去他姥姥家了,”她白我一眼:“好几天了都。”

搞不好为什么,她这个眼神让我十分生气,以至于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进来坐啊,”她收起箔子:“喝点啥,瞧你那一身汗。”

“不坐了。”我转身向外走。

“咋了你,这么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事实上直到抓住门把手我都没能想好说辞。拧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暑气像是柔软的怀抱。

第二十四章

字数:13640

《评剧往事》专栏当然还在连载,这一连几期讲的都是平海评剧的发展,确切说即南孙班如何在本地剧团和各路梆子的围剿中存活下来,乃至兼容并蓄地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南花派。本期写的是花岳翎智斗平海县三等县长的故事。据我估计,真实性已不可考,恐怕传奇成分更多点。母亲文笔老道而不失幽默,种种画卷浮于眼前,绘声绘影,惟妙惟肖,我甚至夸张地笑出声来。

“行了行了,吃饭了,”母亲端上一盘凉拌黄瓜,皱皱眉:“瞧你那傻样儿,不像那谁家的憨兵?”

“憨兵咋了,憨兵不好?”我楞了一下。

憨兵是以前村里的一个脑瘫患者,打小绑在椅子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对年少的我们而言,此人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开裆裤里那条黑粗长的肉棍。他流着口水挺着鸡巴的模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构成了呆逼们关于成长的所有想象。

“憨兵好,不愁吃不愁喝,还不愁媳妇儿。”父亲一摇一摆地打洗澡间出来,笑呵呵的。

“瞎扯啥,”母亲没看父亲,而是在沙发腿上踢了一脚:“赶紧洗手,喊你奶奶出来。”

我立马丢下报纸站了起来。父亲从冰箱里拎了瓶啤酒,问我喝不喝。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进厨房端饭时,我几乎不敢抬眼看母亲。

“慢点儿,”她笑笑:“这么大个人了,端个饭你急啥。”

憨兵和他妈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也不能说“知道”,应该说“听说过”,这种事儿真真假假,多半是居心叵测的诟谇谣诼,虽然九九年秋天它一度在小范围内传得沸沸扬扬又消失得悄无声息。至今我记得从呆逼们嘴里听到那个神秘兮兮的笑话时巨锤夯在心脏上的力度。

饭间父亲嫌凉拌苦瓜太苦,母亲撇撇嘴说历来大厨动嘴不动手。于是父亲笑笑说下次让他来。甚至,他讨好地问母亲:“今儿个没去游泳?”游个屁啊,也就刚放假那会儿我跟母亲去过两三次——倒不是稀罕那锅饺子汤,而是运营商搞活动,不去白不去。何况奶奶是反对母亲去游泳的,父亲也开玩笑(或许只是拍马屁)说母亲这身材不适合去公共游泳池。而哪怕去了,母亲也顶多在浅水区泡泡,她声称自己怕水,“学了几十年也没学会”。应景的是,就着啤酒,父亲很快讲起了刚结婚那会儿他带母亲到村北二道闸学游泳的事儿。当然,老生常谈,可以说耳朵都快听出茧了。无非是,乌漆麻黑,母亲白得像块玉,“你说你这半夜三更来和白天来有啥区别”?这一说不要紧,倒勾起了奶奶的怀旧病。 “以前多好啊,到处绿茵茵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看现在?”她老长叹口气,给了我一肘。

后来父亲问母亲喝酒不,她点点头,直接抄走了我的杯子。就这一刹那,我发现她右手的粉色指甲脱了两个。不光右手,左手指甲也是七零八落。父亲竟然也发现了。倒完酒后,他说:“咦,你指甲咋坏了?”

母亲仰头欲饮,嗯了一声,眼眸大睁又旋即闭上。干完多半杯,她才抬抬手:“我啊,到底是个家庭主妇,要事在身,这玩意儿留不住。”

奶奶表示赞同,但她不是面向母亲而是面向我:“这啥指甲不方便,还不好看,花花绿绿的,鬼一样。”

当然,母亲的只是素色指甲。

“家庭主妇咋了,”父亲也闷了一杯:“我掏钱给你做。”

“本来就不想做,经不住劝才试了试,还把我往沟里带啊?”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

********************

接连聒噪了半个月,奥运会总算来了。当然,它不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顶多给无聊的人们带来一点无足轻重的消遣,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达至一种畅快排汗的效果。有时候在法庭上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分享一下奥运捷报,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更为夸张的是,连烟鬼儿老黄都关心起国家的体育事业来。一次在厕所门口,我碰到了老黄,他边拉裤链边对我说了一句话。也许是语速太快,也许是含混不清,总之我没听懂。于是我请求老黄再重复一遍。他夹住烟,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拿、几、枚、金、牌、啦?”如你所见,大家都着了魔啦。一如以往,隔两天我都会往剧团跑一趟,偶尔看演出,更多的则是在办公室上网。跟家里的拨号比,这百兆光纤还真不是盖的,下个片那速度飕飕的。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个“片”都是正常电影,下毛片我还没那个胆,撑死翻翻黄色网页罢了。电脑呢,平常也是闲着,剧团里来人也就聊聊QQ打打纸牌。这陆宏峰倒成了常客,好几次我见他在这儿打《传奇》,聚精会神得哈喇子都要掉到键盘上。我说挺会玩儿啊,他红了脸:“帮同学练级,随便耍耍。”

记得杜丽夺冠那天,我到母亲办公室时,电脑开着,空无一人。屏保是那个珊瑚礁和鱼,一个泡泡不断地放大,看起来非常愚蠢。刚想叫声妈,陆宏峰从卧室走了出来。这有点让人惊讶,于是我问他干啥去了。“大号,急,真憋不住了。”他挠挠头,挪挪脚,脸涨得通红——也有可能是太黑。我这才发现,这位小表弟的色号和陆永平已相差无几。

到二职高练车时,我会尽量拉上王伟超,咱也算劳逸结合了一把。只要合理安排,也能两不误,再者胖子确实需要动动了。不过这逼不光是肥,也壮,打起球来效果惊人——活生生一辆人肉坦克。每次打完球,王伟超都会邀请我吃烧烤,我确实想去,但也不能回回去,毕竟大家都囊中羞涩。他刚买了辆摩托车,因为“赌场失意,不能全赔光了”。就这一阵,王伟超到过家里两次,有次母亲恰好在,就留他吃饭。如你所料,虽然身宽体胖不同于往昔,死皮赖脸的功夫倒是一点没变——这货果然留了下来,一个劲地夸张老师做的菜好吃,说什么张老师还是这么年轻,真是吓他一跳。还有陈瑶,王伟超问我咋不带回来让哥们儿见见。我能说什么呢,我告诉他人去澳洲了。

“澳大利亚啊,现在冷啊。”王伟超说。

是的,陈瑶也这么说。我们视频过两次,陈瑶说墨尔本那个冷啊,“真想家”。我说那你还不回来啊。这时陈若男就蹦了出来,嚷着跟我聊天,很欢乐,我却没由来地感到一丝烦躁。“快写你作业去,”我告诉她:“小屁孩。”而陈瑶说这两天就能回来。

王伟超的女朋友又瘦又高,完全不符合呆逼们的描述。这起码证明了一点:他不但找到了屄毛,而且找到过不止一根。遗憾的是,这根屄毛嘴太碎,花样又多,一会儿KTV 吧,一会儿哪哪的溜冰场周年庆,搞得人撸个串都要一惊一乍。于是王伟超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临走,姑娘指着男友的鼻子说:“你等着。”后者抖抖奶子,吐了个烟圈儿:“好的,我等着。”捧场似地,呆逼们仰天大笑,一时周遭侧目纷纷。

依旧是夏日啤酒花园,依旧是烧烤,只是没了散着尸臭的槐花,多了股挥之不去的黏稠和燥热。一杯扎啤下肚,不知谁扯起话头,问前段时间特钢社区篮球赛的奖品是啥。

“人均就那几千块钱吧,你以为啥,奖你套房?”王伟超咂咂嘴:“MVP 还行,奖了辆现代。”

“可以啊,钢厂就是土豪,出手就十来万。”呆逼们艳羡不已。

“你知道MVP 谁不?”王伟超弹弹烟灰,冲我扬扬脸:“那天严林就见了。”

比赛是看了,但要说哪个技艺超群乃至让人印象深刻,我还真没头绪。所以我摊了摊手。

“就那胖子,上场五分钟,满场胡抡,”王伟超手舞足蹈:“真想把屄脸给他扇肿。”

“我操。”我只能这么说。

“张行建的侄子这逼,知道这比赛到底干啥了吧?”

如你所料,大伙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义愤填膺。有呆逼甚至扬言要“一把火给这鸡巴宏达烧喽”。另一个呆逼不敢苟同,他友情提醒前者说:“人陈铁蛋儿就黑社会出身,还怕你这个假黑社会?”

“他不倒卖钢材吗?黑个鸡巴。”

“倒爷不就是黑社会嘛,那年头别说往广东、海南,钢厂的货你出出平海试试?”

“倒卖钢材不假,建业真正发达是九三年承包了水电站工程,后来才进了钢厂,这也没几年。据我爹说,当年这逼直接调任副厂长,把一帮老家伙气得要死要活,找市里告省里,蛋用没有。”王伟超盖棺定论,洗牌的手有条不紊:“其实啊,建业文革没少吃苦,当兵也晚,复员后还在法院耗了两年,说到底还是人胆大心细,有关系的多了,也没见谁敢倒卖钢材啊。”

“胆儿大的严打都给干死了。”我总算插了句嘴。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分量,我即兴打了俩嗝儿。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有呆逼甚至讲起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邻居的小舅子的故事——因偷看女人洗澡脑后挨了一枪子儿。携着这个悲催青年的亡灵,他问:“你们说严打和打黑哪个更牛逼?”

“严打吧。”

“严打?严打你能打个酒店出来?”呆逼甩甩头。毫无疑问,他指的是一旁的宏达大酒店,后者毫不吝啬地把各种光芒洒到我们脸上,令人倍感荣幸。 “这酒店01年才建好不好?”

“老商业街那个吧,”王伟超说:“前身是啥二利酒店,当年挺牛逼的,平海唯一的上星酒店。”

“那必须牛逼啊!二利餐饮,二利夜总会,哪个不牛逼?二利可不是省油的灯,北街那帮回民跩吧,砸了二利的卤肉店,第二天,直接武警特警护送,沿街卖肉!不服气?警棍手铐伺候!你不是跩嘛,冲击派出所嘛,咋不见你跩啦?” “靠,二利再牛,碰到陈建生他也服软了呀。”

“不服也得服啊,他也就是个金主,后台都要倒,他还蹦跶个屁。”王伟超撇撇嘴:“来来来,接牌。”

“听说当时开枪了都?”

“啥开枪?”

“抓那个郑啥,那个啥副市长那会儿啊,听我哥说,康XX动关系调部队过来,直接包抄了市政府大楼。”

“靠,哪有那么夸张,啥情况吧,郑学农在酒店正爽着呢,被陈建生亲信查了房,假装不认识,硬给拷了起来。你妈屄啊,白天领导前领导后的,晚上就不认识了?这一逮就是一窝,光政法系统都好几个,还他妈现场直播,直接上了省卫视晚间新闻,太他妈狠了!”

“不会吧,新闻敢播?”

“咋不敢?都是康XX的关系,你以为他陈建生吃了豹子胆,整这么一出出来?”

“那也不可能,影响太恶劣。”

“给你说吧,那天睡得晚,我是亲眼所见!那些女的屄都露了出来,害我撸了好几管!”

“你是梦到你妈屄了吧,我操!”

“靠!”

王伟超让我出牌,于是我就出牌。在此之前,我抬头望了眼光怪陆离的宏达大酒店。似乎有风,但每一丝波纹里都爬满了黏稠和燥热。我抹抹汗,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们的话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黑帮电影里,而且是最庸俗那类。

就这次烧烤的第二天,我和王伟超跑篮球城打了一场球。回来路过老商业街路口时,我决定到剧团办公室冲个凉。当时有个四五点,母亲办公室没人,对过的会议室播着奥运会游泳比赛,有点过于喧嚣。沐浴着水帘,我突然就想撸个管,当然,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力,邪念被成功地抛诸脑后。然而洗完澡我才发现没有浴巾。不光没有浴巾,连条擦头毛巾也没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恼火地打浴室冲出来,在母亲卧室搜寻了一通,结果——依旧一无所获。别无选择,我拉开了衣柜。

得承认,当混着樟脑味的馨香扑面而来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柜子很空旷,都是些夏装,两条连身裙,一件白衬衫,一身西服套裙,两条肉色丝袜,下层码了几个豆腐块,裤子、短袖、半身裙以及一摞白毛巾。抓条毛巾擦完头,刚想关上柜门,我的目光却不可抑制地溜到了底层抽屉上。侧耳倾听,只有模糊的比赛解说声,于是我就拉开了抽屉。如你所料,是母亲的内衣,多是白色和粉色,偶有一条红色和黑色。那条黑色罩杯略小,镂空蕾丝花边儿,我攥到手里瞅了好几眼,像真能瞧出来什么似的。此外还有两条未开封的丝袜,肉色和黑色,看包装应该是裤袜吧。

是时候撤了,我抖抖屌毛上的水珠,把丝袜按原路放好。正要关上抽屉,一个黄褐色的纸袋猛然跃入眼帘。是的,它一直躺在那儿,但颜色和抽屉内部过于接近,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此刻,透过那些柔软物什,它放出幽幽而厚实的光,让我的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一下。接连摩挲几个来回,我才告诉自己它确实是个纸袋,事实上连商标都一清二楚——ZINI,也就是呆逼们所说的某国性文化领军品牌之一。毫无疑问,这是女性情趣用品的一种,在我的有限经验里,它只和毛片建立过联系。

略一犹豫,我把它拽了出来。确实是个纸袋,里面有一个盒子,是粉红色。纸袋底部还有两条咖啡色的丝带,没错的话,应该是盒子的包装带。也就是说,它们已经被拆开过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客气了。或许是盒子太过光滑,我的手有点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抠起了盖子。然后,一抹肉色在眼前绽放开来,如此直接而不留情面。那些仿真脉络,青筋暴突,在昏暗的烟雾缭绕中,在无数次的梦里,紧贴肥硕屁股,模糊而隐晦,现在却陡然清晰起来,爆烈得有点夸张。 这是一条肉红色的棍状物,冷冰冰毫无生命气息,却恰如其分地粗长,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坚挺中快速运动的臀部。我搞不懂那是什么材质,也搞不懂这是好还是坏,我吸吸鼻子,仰身砸到了床上。会议室传来一阵欢呼,高亢而尖利——“真他妈牛逼!”有人说。

********************

活着的陈建军跟照片以及电视里的都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偏又说不出来,或许是整个人都要蓬松一点吧——不光指肉体,也包括并不限于神态表情、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打扮。和所有故作文雅或稳重的中年男性一样,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镂空皮凉鞋,唯一的区别是上衣没有压在裤子里。所以当他走动起来,或者在周边摄像人员的四下走动中,衣角就会情不自禁地飞舞而起,如果放到特写镜头里,毫无疑问会带给观众一种白衣飘飘的感觉。这就是平海老话所说的“仙气”。他很白,不同于陈晨那种阴郁潮湿,这当爹的泛着八月的光泽,哪怕边边角角的皱纹一览无余——特别是法令纹,总是生动得夸张。讲话时,陈建军的下巴会向右上方小幅度地扬起,然后摊摊手说“对不对”,这显然是在讲台上养成的习惯。

但我得实话实说,这种讲课风格有点浮夸。是的,在我的字典里,“浮夸”基本可以和“蓬松”划上等号。每当他的薄嘴唇在紧闭和微笑乃至大笑间快速转换时,那嘴角肌肉在灯光下迸发出的力度总让我想到这个词。没准儿这是一种偏见,然而——毫无办法。

八月二十二号是乞巧节,三年前的今天,凤舞剧团在红星剧场首次登台亮相。记得那是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曲艺大联欢,整个平海乃至周边县市的剧团都闻风而来,最后凤舞剧团以《花为媒》选段“报花名”和“洞房”拔得头筹。虽说娱乐第一、比赛第二,但凤舞剧团确实一鸣惊人,不枉母亲“评剧艺术团”的自我定位。可惜当时我正在高三教室里埋头苦解幂函数,没能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 今年同样是在红星剧场,为庆祝首演三周年,剧团决定连演三天《花为媒新编》。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会在这样一个场合见到陈建军。

当然,责任在我,显而易见,入场安检和舞台正下方始终空着的二十来个座位早早就预示了什么。陈建军一干人等大概是午后一点十分入的场,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悄无声息,却依旧赢得了广大人民群众发自肺腑的掌声。之后,舞台上老生打扮的郑向东抖抖水袖,用洪亮的张岭普通话叫道:“欢迎陈书记莅临指导工作!”于是,我,有幸和陈书记一起,再次被诚挚的掌声所包围。牛秀琴也在干部队伍中,一身大红中长套裙,她的掌声和笑容一样,热烈而夸张,就像剧场里的张灯结彩。

整个演出过程,我的目光总会时不时地瞟向我们的干部队伍,就像那里着了一团火。然而和绝大多数观众一样,这些人并无特殊之处——该安静时安静,该鼓掌时鼓掌,该大笑时大笑,也会开小差、低声交谈,包括玩手机。母亲就低头抠了好几次手机,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想给她发条短信。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潮涌般的羞愧所吞没。陈建军的脊梁始终挺得笔直,中场休息时短暂出去过一次(并没有去后台),沿途还要神经病似地给周围观众打招呼。

母亲显然看到了我,她的眼睛甚至眨了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演出结束后,果然——按部就班,文体局党组书记、戏曲协会副会长陈建军慰问了全体演员,并为凤舞剧团献上花篮,祝贺她三周岁生日快乐。陈建军肯定了凤舞剧团在评剧文化传承和创新上所做的贡献,对即将开始招生的凤舞艺术学校表达了关切和赞许,他还幽默地表示:“如果我的孩子是适龄学童,我也会把他送去(艺术学校)学两天,不敢说习得什么技艺吧,起码受点传统文化的熏陶总不会错。”“老祖宗的东西,”陈书记自信地说:“不会错!”他是否一字不差地说了这些话,我不清楚,至少当晚新闻里画外音是这么说的。在人墙的隔离下,远远地,我看见他和剧团成员们一一握手,包括母亲。值得一提的是,这厮又唱了《金沙江畔》选段,什么“烈日高悬万重山,口干舌燥心似油煎”,奶奶很喜欢,父亲则嗤之以鼻。电视台也采访了母亲,她面对镜头说:“相信剧团会越来越好,也祝大家越来越好!”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当天演出结束时大概四点半,等采访结束、观众退场、收拾妥当已近六点。全剧团三四十号人踩着火辣依旧的夕阳到老商业街的兰亭居吃饭。大伙儿都很高兴,以至于透过树冠的阳光红得像抹水彩画。

张凤棠收到两束花,笑得合不拢嘴,小调哼了一路。她问我啥时候开学,我说就这两天吧,她说是不是呆家里更舒服,这不废话嘛,于是我笑了笑。“咦,”像是突然想起来,张凤棠问:“你们学校离你姐姐那儿近不近?”

“哪儿?文化局?差不多吧。”事实上平阳文化局在哪儿,我根本一无所知。 “那你们姐弟俩可要多联络联络,这出门在外的,是不是?”

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张凤棠便把表姐的手机号给了我,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剧团订了兰亭居最大的包间,拢共摆了五桌。在二楼走廊里,看着琳琅满目的水晶灯,我亲姨感慨说以前她在附近开宾馆的时候这饭店也是一堆破烂,现在搞得,真是像模像样。然后她捣了捣我,小声说:“你妈啊,也是大老板了,瞅瞅,多有面子。”

我不明白吃个饭有啥面子,于是我说:“吃个饭有啥面子?”

“吃个饭?”张凤棠笑得神秘兮兮的,目光在周遭快速游弋后又回到我身上:“这文体局局长都来捧场还不够有面子啊?还想咋地?”这么说着,她又捣了捣我。我想反驳两句,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瞬间,一种黏稠的情绪萦绕心头,直到在饭桌旁坐下都没能散去。

剧团有点阴盛阳衰,男的凑了个一桌半,其余全是女同志。远远地,母亲举杯祝酒,说这一年又一年大家辛苦了,但,恐怕还得继续辛苦,未来永远在明朝。说完她一饮而尽,碎花方领上的脖颈白得耀眼。有琴师捣蛋说,这一周年是一杯,去年就不说了,三周年咋也得三杯吧?男同志们立马开始起哄,女义士迅速反击,说你个大男人算得还挺满,娘们儿样!一片哄笑中,母亲再次起身,轻斟满饮又是两杯。她倒扣瓷尊晃了晃,泛着红晕的目光直扫而来:“该你们了!” 这泸州老窖特曲五十二度,老实说,我真替母亲担心。然而她是喜悦的,如同郑向东起身讲话时大家的欢声笑语,周遭的一切都是喜悦的。小郑自然又感谢了文体局,他说希望同志们在文体局领导的关怀下来年再创佳绩,把我们的评剧事业发扬光大。他这种话语系统还停留在前三十年,刻板得比姥爷还要苍老,但在节日的氛围里却总能平添几分喜庆。当然,郑向东也会说人话,这酒劲一上来,满嘴的生殖器夹杂在“同志”间撂得满桌都是。他给母亲说要把父亲叫过来,“得他妈跟和平老弟好好喝几杯”。母亲说父亲没空,“你也少喝点”。 “这好日子,为啥不把和平老弟叫过来,嫌他给你丢人?!”这厮弓着背,脸像片红尿布,任人如何拉拽就是不坐下。

母亲垂着头,好半会儿笑笑说:“你叫你叫。”

说不好为什么,那笑容苍白得让我心里猛地一疼。于是我一把给郑向东扯到了座位上。他看看我,打了个嗝儿,没说话。鸭包鱼上来时,没夹两筷子,小郑掏出手机,说不管咋地,“非要跟和平老弟喝他妈两杯”。仰着脸乱抠一气后,他转过身来,请求我帮他“拨通和平老弟的电话”。母亲在百花丛中给大家分发馒头。

郑向东难缠得像只苍蝇,我只好尽了举手之劳。父亲说正忙来不了,小郑说你个鸡巴你来不来,推脱几次后父亲说一会儿到。如你所料,“一会儿”就是“永远不会”的意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郑向东却毫无失落之意,显然,他也清楚父亲不会来。辗转一圈后,他把目标放到了我身上。我说我不会划拳,他说那就干喝,“老哥哥还怕你”。两杯下来,他就滑到了椅子上,一个劲地哼哼哼。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唧唧歪歪也不知道说些啥。我问他还喝不喝了。

“喝!咋不喝?”他一下睁开了眼:“老哥哥今儿个高兴,剧团越来越好,我高兴哇!”

“你妈啊,”他捏着我的手:“厉害!我也没给团里做啥贡献,这大方向上啊,都是你妈在操劳,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这个妹子,厉害!”郑向东伸了个大拇指,如同定格成了一尊塑像。二十秒后,塑像崩塌。郑向东从座位上爬起,二话没说,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母亲冲我招招手,问我喝了没。我当然说没。她指了指外面,让我看着点。我望了望周遭尚在震天吼的诸位,只好站起身来。

郑向东吐了许久,我也给他捶了许久。具体过程就不描述了,毕竟其间充斥着一种令人忧伤的味道。趴洗手池前抹了把脸后,郑向东又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卫生间。我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不想他老没进包厢,而是在楼道口一屁股坐了下来。我问他坐这儿干啥,回去吧。他也不答话,在口袋里乱摸一通后仰脸管我要烟。“都忘了,”他笑着说:“我这戒烟都七八年了。”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抽上一口后,他说:“你也抽。”于是我靠着楼梯扶手也点上了一根。

“我啊,今儿个高兴,你知道吧?”他又来了。

我点了点头。

“这些年,82年,04年,二十——二十二年,都干了点啥,啥也没干!”郑向东抖着腿,钥匙链叮当作响:“在市歌舞团,唱戏的就是个屁,年年领补贴,就戏曲组发得最少!这颠来倒去也就那几个戏,谁演谁不演,谁主角儿谁配角儿,领导说的算,领导在哪儿呢,老槐树底下搓麻将呢!喷个烟跳个舞他懂,让他说五个评剧名角儿出来,你看看他能说全不?”

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人模狗样的小郑还是个老愤青呢。

“你姥爷当年咋去地方剧团了,憋屈哇!”郑向东直拍大腿,连烟灰都抖了下来:“他啊,资历到了,无所谓,我不行啊,我还得混!后来呢,把歌舞团都混倒闭了,好歹这资历也到了,进了文化馆。这文化馆是干啥的?喝茶,看报,有检查就打扫打扫卫生,彻底跟这评剧不沾边儿喽。也就逢年过节,这五一了,元旦了,搞个晚会,我们上去咿咿呀呀唱两句,啥鸡巴玩意儿都!”

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爱听。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给你诉苦,够折磨人的,所以我丢掉烟头说:“走吧?”

郑向东却不乐意,他又管我要烟,我只好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给他老点上。 “你妈啊,搞这个评剧艺术团,跟我真是一拍即合,这定位太准了!你放眼全国,有能力搞新剧的评剧院才几家,别说剧团了,绝无仅有可以说!这剧团一搞啊,还真是把我们这些人——我,老何,老郭,还有那谁——还真是把我们给解放了。想想啊,要是早搞几年,那该多好,咱们现在指不定啥样呢,大好时光给荒废了呀。”

母亲从包厢出来,在走廊里张望一通不见人,就踱到了卫生间门口。我隐隐听见她叫了一声林林。

刚想应一声,地上坐着这位叹口气,又开腔了:“你那个啥老姨,呃,牛秀琴,别看现在牛气得很,当年啊,在市歌舞团,她也就是个会计,老红星剧场的会计,高中不知道毕业了没,给她哥哥找关系硬塞了进来。那时嘴甜啊,又是叔又是哥的,结果转眼儿人家给调到了营业部当经理,再一转眼儿一拍屁股进了文化馆,等俺们回过神来,人家已经去了文化局。我们排戏,领导来视察,抬眼一看,这不当年流鼻涕的小牛么,也不叔了也不哥了,牛气得很!”

这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又回了包间。她上身碎花短褂,下身黑边百褶裙,在走廊里翩翩而过,像只采花的蝴蝶。

“你说你有啥本事儿啊,不就是个女的么,”郑向东背靠墙垂着脑袋,声音越来越低:“那档子事儿谁不知道?”

这些话于我而言真假难辨,更重要的是我压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假装没听见。服务员打此经过,白了我们一眼。我赶紧给人让道,地上这位则视而不见。

“自然,我也没啥本事儿,也就工工小生,没关系,没后台,没钱,也做不了啥大贡献。我能带给剧团的,除了几十年的排戏经验也没别的了。这需要钱的时候,需要审批的时候,需要演出证的时候,咱都帮不上啥忙,顶多四处托人找找门路。我这妹子是一个人在撑啊,真的很辛苦,很辛苦啊。”郑向东连连叹气,兴许是卡了一口痰,他的声音沙哑而紧绷,像一个濒死之人在拼命挣破套在头上的塑料袋。毫无防备,我猛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你妈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他连连摇头,喃喃自语,像是陷入了一种魔怔。

灯光亮如白昼,不知天是否黑了下来?情不自禁,我又摸上了一根烟。 “这政府啥都要管,啥都要批准,没有那张纸啊,”他抬头瞅瞅我,挥了挥胳膊,一截烟灰随之散落:“你啥也干不了,这社会就这样,想干点事儿你得学会妥协,老实人啊,啥都干不了,慢慢你就知道了。”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什么时候话题从他转移到了我身上,我甚至想扇他一巴掌。

这种突兀感让人浑身不自在,我想是时候回去了。郑向东却没有任何起身的打算。他焗了油的头发一如既往地黑,眉毛上却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他猛抽口烟,然后打了个嗝儿,于是烟雾从口腔和鼻孔中同时溢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楼上包厢吆五喝六,中央空调制造着沁凉的冷气,周遭却无处不在地透着一股馊掉的咸鱼味。我突然就觉得这个暑假过于漫长了。正是此时,母亲蹿了出来。 “你俩跑这儿干啥?”她看看我,又瞅瞅小郑,目光再回到我身上时说:“谁让你又抽烟的?”

********************

八月二十四号这天,牛秀琴竟然到家里来了。当时奶奶在阳台口纳鞋底,我卧在客厅沙发上看男篮和塞黑的比赛录像。之所以看录像,当然是因为错过了昨晚的比赛。之所以错过昨晚的比赛,当然是因为早早就放弃了中国队。自从男篮以大比分输给西班牙后,自从姚明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失去希望乃至要退队后,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会作出这么一个选择。然而昨晚上这帮逼竟以一分险胜塞黑,从而挺进了八强,难免让人有点小期待。

门铃响时第三节刚结束,奶奶说开门,于是我就去开门。接着牛秀琴便出现在视野中,她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各塞了一个南瓜。这实在让人大吃一惊。当然,她也很惊讶,至少表现得很惊讶,因为当头她就叫道:“你在家也不早说,还以为你开学了,害我提这么俩玩意儿跑这么老远,想累死老姨啊!”

对牛秀琴的到来,奶奶自然喜出望外。她老吩咐我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开空调切西瓜,只怕亏待了这个金贵的表妹。

牛秀琴嘴上客气,实则非常享受这份殷勤,我猜是的。关于南瓜,她说老家一个堂兄种了不少,“其实也不是种的,就是自己冒出来的,一夜之间就爬满了整个山墙,你说灵性不灵性”。对于灵性的南瓜,奶奶当然更是喜出望外。她列举出家里人的种种病痛,包括母亲前段时间来痔疮,以期通过自己的坦诚来获得灵性的护佑。恕我直言,这种情绪当然是不健康的。关于老家的堂兄,奶奶问是不是XXX ,牛秀琴说你咋知道,奶奶便开始讲小时候如何如何,搞得牛秀琴笑得前仰后合,实在有点夸张。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不是中国队表现得多好,而是塞黑表现得太差。不过姚明和李楠确实是大功臣,浴血奋战,可圈可点。我瞎换了几个台,往阳台方向瞟了几眼,又零星地感受了下她们的口水,最后起身进了书房。没一会儿牛秀琴就进来了,问我在干啥。我说准备看电影。事实上我有些心不在焉,还没想好要干啥。

“啥电影啊,让老姨瞅瞅看过没?”她凑过来,双手撑膝,披散着的大波浪卷儿抚上了我的脸颊。我只好随便打开了一部电影。《天黑请闭眼》,王志文演的,一部大垃圾片,可怜我看完没来得及删。显示器旁支了个母亲的相框,牛秀琴就拿起瞧了好一会儿。照片摄于九五年威海银滩,母亲一身大红色的连体泳衣,外面又裹了件白衬衫,脖子上还套了个游泳圈,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明媚而俏皮。

“恐怖片儿吧这个,好看不?”牛秀琴放下相框,离我更近了,香水和发丝让人想打喷嚏。不等我答话,她便挤挤我:“让老姨也坐坐啊。”这么说着,那肥硕的屁股就占去了多半边椅面,搞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牛秀琴的大腿很有弹性,包裹在一字裙里就显得更有弹性了。她双臂抱胸,于是我的余光里总有一抹雪白。

奶奶还在客厅,可惜听不到任何声音。廖凡一惊一乍的,娘们儿一样。牛秀琴问我这人是不是演乔峰那个,我说不是。她呃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像是被电影摄去了魂魄。也不知过了多久,奶奶推开门,说她要出去买点上供用的东西,让牛秀琴别走,中午留下来吃饭。后者也没表示她是否要留下来,只是提醒奶奶注意安全,并把她老送到了门口。再回来时,她继续挨着我坐了下来,也没说啥。我呢,只剩挺直脊梁的份了。张耀扬死的时候,她拍拍我的腿:“这算啥恐怖片儿?”我没吭声,她便在我腿上捶了两下,说:“你妈还真是漂亮。”我说啥,她指了指照片。虽然有点小高兴,我依旧没说话。牛秀琴却笑了笑,问我有片儿没。

“啥片儿?”

“你说啥,装吧就。”

我觉得这一切有点夸张了。

牛秀琴则继续捶着我的腿:“你们年轻人还不是最熟悉那套了。”

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好笑了笑,说:“我在平阳见过你的车了,在迎宾路那个华联。”

“啥车?”

“就那辆雅阁啊。”

“那是单位的车,咋了?”她抿了抿嘴,咯咯咯的,抹胸包裹着的乳房在光影间此起彼伏。

“就今年四月初,不是十一号就是十二号。”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以至于电视里的声音变得聒噪难耐。但老天在上,那个满脸血污地惨白女尸从洞开的电梯天窗口垂了下来。

“咋,没了?”牛秀琴笑笑。

“当时女的就穿条浅黄色裙子,跟一男的一块儿,在华联五楼。”我以为自己会结巴,事实上并没有。但这些词句像被冻住了一般,速度越来越慢,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找到了说辞:“走得很近。”

牛秀琴托着下巴,好半晌没吭声。我知道她在盯着我看。我只好移开了目光,咳嗽一声,扫了牛秀琴一眼。她长叹口气,“咋了嘛?”她说。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看到就看到了呗,咋了嘛?”她撩撩头发,甚至笑了笑。那头乌黑的大波浪卷和上次见到时似乎略有不同,也许是因为盘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

好一会儿,“亏你能憋这么久。”这么说着,牛秀琴叹了口气。接着,她猛然凑了过来,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哎,老姨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目瞪口呆。

“你呀,争点气,好好念书,将来做了大官儿啊,你妈也享享福。”她站起身来,摆弄了一番母亲的相框,甚至扭脸冲我笑了笑。

“是陈晨?”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这老姨显然一愣:“啥陈晨?”

我不由挺直脊梁,没有作声。

“呸,”牛秀琴飞快踱过来,脸上绽着一抹笑:“我是孩儿他干妈!”这么说着,她甩甩胳膊,于波涛汹涌中踢了我一脚。

“不止吧?”我摊手笑了笑,却又神使鬼差地蹦出这么一句。

“说啥呢,再瞎扯老姨可饶不了你!”这么说着,她就扑了上来。

我只好蜷起腿挡了一下:“在平阳大厦更衣间,我都听见了。”情不自禁,瞬间那个浅黄色肥臀在我脑海里荡起一波肉浪。我吸吸鼻子,只是觉得这一切有点夸张了。

过了好一会,“是不是瞧不起老姨呀?觉得老姨下贱?”她这应该是个笑的表情,却死盯着我我,不依不饶。

别无选择,我恼怒地瞥了她一眼。

“啧啧,这天儿,啊,真能把人热死!”她掂起肋侧的一角扇了扇,于是乳房的轮廓便清晰、模糊复而清晰,宛若一波不知疲倦的海浪。

我张张嘴,却只是咳嗽了一声。

“你妈照片放这儿,看片儿也不碍事儿?”这老姨贴近我的耳朵,与此同时攥住了我的裤裆——牛秀琴撸了两下,说:“眉清目秀的,鸡儿倒不小。” 非常惭愧,我早就硬邦邦了。这突然的一握让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至此,那只花花绿绿的手便再没离开,虽然它的主人始终盯着显示器,看到惊险处时还要一声轻呼。这种感觉,老实说,让人如坐针毡。后来她问奶奶出门带钥匙不,我说带,她又问我妈漂亮还是想她漂亮,我当然不知说点什么好。 她便扭过身来,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大腿上。

“我有洁癖!”我说,我大汗淋漓。

我当然没说,因为我的手机就响了。是的,哪怕隔着一堵墙,哪怕郑秀文在纵声尖叫,它依旧振聋发聩。

是老贺,她慢悠悠地问:“你实习报告写得咋样了?”

********************

母亲对王小波评价一般,笑称大流氓。她说,也许他在针砭时弊上有突出贡献,但从求知层面上说过于消极,误人不浅。

我却不以为然,大一有一阵我特迷王小波,可以说是几乎览遍了他留存于世的所有文字。甚至连他写给李银河的情书我都搜出来温习了四五个晚上。是的,没错,他对象就是那位引发无数争议——国内首席从事性研究的女性学者。老实说,这俩傻逼倒是般配,王小波这货描写雄性生殖器很有一套,“小和尚”啦、“半截鱼肠子”啦、“走在天上,阴茎倒挂下来”啦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则是他在《寻找无双》中写王仙客的一匹马:“龟头就像黑甲御林军戴的头盔,而睾丸比长安城里的老娼妇下垂的奶还要大”。

虽然你把李阙如的龟头放大一千倍也未必及得上御林军的头盔,但它确实很黑,也算肥,蠢头蠢脑的,像顶缩小了的翻檐帽。当然,以上平淡无奇,真正致命,乃至让我差点一口老血呕在厕所里的是,龟头后的那截软肉上突出了几粒珠子。具体数目我说不好,因为只一眼我就靠一声撇过了脸,那玩意儿令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莲蓬乳。李阙如也靠了一声,他抖抖老二,问咋了。

“不咋,”我说:“挺时髦。”

他就继续抖着老二,又靠了一声。在水管前洗手时,李阙如捣捣我:“你是不知道它的好处,真鸡巴土!”

“So cheesy !”他耸了耸肩。我的回答是笑了笑。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只是又笑了笑。记得前段时间有港媒传谢霆锋就入了珠,机场安检时还会嘀嘀嘀,可见如那头曾经奔放的鸡巴毛,李阙如确实很前卫。只是不知道王小波会如何形容这种前卫的雄性生殖器。 开学后,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教学评估,整整十天我们都在学习如何弄虚作假和装腔作势。考虑到大家的生理形象和精神面貌,院里边甚至临时开设了礼仪指导和英语口语两门课,以便我们能够在朝气蓬勃的同时出口成章,不至于拖了学校后腿。而据悉,新学期还会新增一门语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类课都是大课,在阶梯教室,整个年级一块上,乱哄哄的,也挺热闹。更关键的是,每节课都会点名,逃课就意味着作死。这就造成一种结果,即024 班的李阙如每天都要在我眼皮底下晃荡,好几次甚至坐在我的隔壁。没有办法,正常人都会选择靠后坐,我很正常,除了入了珠的鸡巴,李阙如也还算正常吧。他那头鸡巴毛又长了出来,如过去一样潇洒飘逸,可惜没能搞成五颜六色,不知是老贺反对还是迫于教学评估的压力抑或是这逼转了性。李阙如的留学经历众所周知,所以在英语口语课上,老师难免要资源有效利用。于是大家有幸见识了这逼腼腆的一面,结结巴巴,面红耳赤,频繁地揉鼻甩头,像一只正在攒屎的蜣螂。劳动就要流汗,蜣螂也不例外。有一次我亲眼目睹那汹涌的大汗滚下白皙的脸颊,淌过粉嫩的脖颈,最后在肥厚的背上浸出一团湿迹。天虽然热,但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当然,紧张使然。几次后,情况就好了许多,在培训的最后几天他老甚至作为口语交谈的典范来对口拙舌笨的我们进行发音辅导。别样的风采!

上学期的车轮大战我侥幸得以通过,但对多数人来说那叫一个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李阙如呢,竟然只挂了两科,还都是老贺给的。这风采就更加别样了。 八月二十七号,刘翔夺冠的消息像火烧牛粪一样在所有人间口口相诵。这种场面十分可怕,仿佛每个人都攥住了其他人的要害,以至于个个都呲牙咧嘴口不择言。除了电视、网络、广播、条幅和各种场合突然爆发的欢呼声,连操场上都被盖上了刘翔的戳。几乎一夜之间,一群骚男骚女穿着骚气的田径裤衩,开始在跑道上大展身姿。是的,夏末的暑气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数次,我从旁路过,都会被那蒸腾而起的鸡血晃得睁不开眼。某体育老师甚至告诉我,来年比赛会增设110 米栏。他戏问,你要不要也练练?这不扯鸡巴淡嘛。

我去操场的目的,除了散步,只能是打球,虽然男篮在挺进八强后又以大比分败给立陶宛,虽然梦六不抵阿根廷继九二年后首失奥运金牌。打球的伙计换上了一茬新面孔,当然是那些胎毛未褪的大一新生,甭管技术如何,个个心比天高,真是让人羡慕。

大部分老熟人也还在,包括陈晨。以我每周打四五次球的频率,至少能碰到他一次。这见面呢,也不能假装不认识,打个招呼还是应该的。经过一个暑假,这货心灵上的伤痛大概得以痊愈,然而,十五号的打球风格丁点儿没变,较劲儿、刁钻、独,包括失误时对队友的苛责。老实说,有时候我真的好奇,有多少英雄豪杰能够长期地忍受这种性格的人,如果后者没有某些优势,比如显赫的家庭出身的话。陈建军的性格从表面上看应该还行,周丽云更不用说,她甚至在我的实习报告上写上了整整一页的实习意见,其言辞恳切又不乏幽默,可谓谆谆教导循循善诱,还不忘确保你漂亮地交差。这就导致我错误地估计形势,以至于有次在东操场假山旁的篮球架下我告诉他我整个暑假都在平海法院实习。他或许哦了一声,又或许没有,事实上我只看到那薄嘴唇动了动。“民一庭,累死个人。”我进一步强调。陈晨的回应是扭过脸,再没说一句话。甚至之后的几次,在球场上碰到,他连招呼都省了。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没准儿是其他原因呢,比如他觉得我这个老乡不值得打招呼了。

奇怪的是,这新学期一来,另一个老乡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李阙如都跟我们打过两次球,李俊奇呢,他那骨骼清奇的身影大概只在绿茵场上出现过一次。 教师节后一连三天都是所谓的校园文化艺术节,由艺术学院主办,庸俗不堪,但我等还是应邀在东操场的大舞台上演了两首罗大佑。要说例外,或许也有,比如李俊奇的画作——当然,只是以一个外行人的朴素审美来看。

这老乡的参展作品有五幅,三幅人物,两幅风景。风景分别叫《小屋》和《海滩》,前者确实是个小屋,应该是在某个景区,周边云海弥漫,和屋顶缠绕在一起,以至于眼前的杂草显得格外苍翠蓬勃;后者倒不见海滩,只有半片破帆和几缕晚霞——如果那确实是晚霞,而不是蚯蚓的话。人物呢,第一幅叫《梳妆》,充斥视野的是条丰腴的胳膊,镜中的女人模糊而斑驳,只有头发黑得清澈;第二幅叫《裸体》,女人身着制服,地板光亮,几乎能显出人影,阳光却呈条纹状和波浪状,扭曲得如同消融的糖浆;第三幅叫《我》,是一个男性的侧面,脑勺画得很大,像个问号,喉结突出,后背鼓起一个驼峰。这幅我倒看懂了,虽然画得有点夸张。综上所述,即便说不出好在哪里,我还是觉得这几幅堂而皇之地糊在零号楼大厅里的画很牛逼。

陈瑶也表示赞同,她指着那幅自画像说,你这个老乡厉害啊。

这之后的一个晌午,我在校门口遇到了李俊奇。他两手操兜,像是在等什么人。我说好久不见啊,他就笑了。我说也不见你打球,他说俺就是踢球的命。我靠了一声。他揉揉眼说最近一直在画画,忙得要死。“画得不错。”我说。“靠,有眼光!”他笑嘻嘻地让来一根软中华。

实习报告呢,老贺一直没管我要。甚至在我主动交上去后,她也只是扫了几眼,实在是欺人太甚。论文项目也是龟速进展,直到教师节后才开了一次会。会议的主要精神就是告诉大家新学期开始了,快醒醒啊。

这搜集资料呢,无外乎图书馆、资料馆、档案馆,再加上规划局、国土局、房管局。老贺并没有申请行政公开,而是直接托关系让几个研究生去拷了些内部材料,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倒是有一次,她提及母亲,问你妈的艺术学校咋样了。我说还行吧,筹备中。她说她问的就是师资,“艺术老师啥的找得差不多了吧”。 这我可就说不好了。我只知道母亲确实很忙,连晚报上的评剧专栏都两周没更了。前十期是一次性交稿,后来都是两期一交,母亲说宿舍楼工期可能赶不上,这学期能不能顺利招生都未可知。但她还是邀请陈瑶国庆节来平海玩,她“可以全程作陪”。可惜我们要去迷笛,这是半年前就定好的。

陈瑶貌似白了一点,我说神奇了,不会是雪染的吧,她美滋滋地表示天生丽质难自弃,何况澳洲气候养人。说起澳大利亚的特产呢,从陈瑶带回来的礼物上可见一斑:磷虾油和蜂蜜各三罐(给奶奶和母亲)、茱莉蔻化妆品一套(给母亲)、奔富葡萄酒两瓶(给父亲)、人字拖一双。这个人字拖呢,显然是送给我的,我也不想说啥了。

九月二十八号是中秋节,周三周四必修课只有一门行政法,于是我一咬牙便拎上上述的一干物事(除了人字拖)蹿回了平海。真的挺佩服自己的。

小说相关章节:寄印传奇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